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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轮袍

时间:2024-01-23 17:00:16  状态:完结  作者:兰毒

  又起一行,笔尖悬在纸上,半晌却落不了笔。他还能说什么呢,万语千言已尽付于虞应容不肯打开的信中了。

  想到此处,许若缺胸腹间密密麻麻地泛起隐痛,如毛细的针抵在血肉之间戳刺,许若缺握不住笔,抖着手将它搁回架上。随后内里又猛地一痉挛,痛得他弓起身来,伸手撑住桌案。后背倏然出了一茬冷汗,眨眼工夫便浸透了重衫,又成股地滚落下去。

  他近来常有此症,腑中挛绞,浑身暴汗,往往挨过一刻半刻的,便能好转。他将手紧紧掐入腹中,犹不见半点缓解,心却跳得越发急促,撞得他目眩欲呕。心知情形不好,正欲掩了卷,上榻歇一歇,手方从腹上挪开,便觉胸间一窒,却是一阵腥热直冲喉头。他忙伸手去掩,哪里掩得住,粘稠的殷红迸出指缝,淅淅沥沥地砸在素白宣纸上。

  许若缺见了那灼灼艳色,恍惚愣了一瞬,一时觉不出痛,唯感四肢冰凉、耳面火热。他脑中空空荡荡,竟忘了身处何年何地何境。隐约听见那呜咽的吹角声,断断续续地在长天之上萦回,他乍然明白过来:这是重明三年,虞应容的禁军要去讨伐他大哥这个叛将了。

  他前后晃了一晃,继而“哇”地一声,挺身呕出大泼的鲜血,那是他自堪云殿与三哥争执便淤积在心头的块垒。血液暗沉沉地在案上漫开,将信笺浸得殷红,将他满纸的虚妄执着一并掩去。

  “罢了,罢了……”许若缺怆然一笑,揩净下颌的血迹,胡乱将染了血的信纸团在手中揉皱,投进炭火中。

  天意如此,不必再言。


第十四章

  ==

  夜里,措冬云带回军中消息,禁军派出精锐之师两万,领兵之将已定,正是宋骢。

  天下初定,虞应容为绝兵变,以京畿之地为尊,向外依次裁定兵员数量,严禁擅自扩军,使各地戍卒彼此制衡。临江营有变,理当禁军出师平定;而郑禄达又是“新党”,也唯有宋骢这名旧员宰辅之子出马,才堪膺服人心。

  许若缺点点头,问:“何时出发?”

  措冬云咬牙道:“这几日还需整兵,便定在十日后了。”

  许若缺倚在床头,只是点了点头。疏淡的烛光映在他苍白的面上,显得神色平淡。

  -

  这两月间许若缺身子时好时坏,血气空乏,一日中大半时候都卧在床上。第二日,他难得起了个早。

  石锦捧来盥漱巾栉等物,又为他束了发。许若缺乌发厚软,满满当当地握在手中,滑凉凉、黑韧韧的一捧,水草般丰茂。梳洗完,许若缺吩咐石锦去取他的发冠和官袍来。

  “爷,你还病着,怎么出门?”石锦争辩。

  许若缺淡笑道:“你不是还劝过我去见三哥么?”

  石锦张了张嘴,眼圈一红,说不出话来。

  许若缺不要他为自己穿衣,撑着虚软的肢体,正好一身冠服。官袍是用绯红厚锦制的,绣着玉兰团花和白鹇,他眼下的身形仿佛承不住这无匹的瑰丽,显出几分弱不胜衣的姿态。

  末了,又小心系上玉革带,并不曾束紧,只松松地垮在腰间,正好掩住那突兀的隆鼓。犹不放心,还是取了条披风,将通身形迹尽数隐去。

  因那日争执的惨烈,园中人无不提心吊胆,生怕许若缺与禁卫再起冲突。及到门口,却驻着一辆二驾马车,锦幕彩帷,华盖珠缨。马车旁,仍是那日鹰鱼服的禁卫,三三两两地拱手见礼。许若缺在廊下立了一立,又有人搬出脚踏,打起车帘,抬手示向车厢中,弯腰恭谨道:“首座,马车上请。”

  昨日他执着一方锦匣行到此处,禁卫们自来相阻。这一回,他们不敢再对许若缺出手,只单膝跪下,劝道:“皇命加身,恳请首座莫再为难我等了。”

  他不急不徐地示出手中物事,只道:“今日我不闯关,你们自取了此物去。”禁卫忙接过来,七手八脚拨开精巧的银制锁扣,锦盒中竟卧着一卷素帛,五彩丝绦缠缚,俨然是上呈给君主的表章。许若缺也向他们略行了一礼,“我哪里也去不得,只好请动诸位代劳,替我将此书进于御前。”

  禁卫唯恐是要紧国是,不敢耽误,依言而行。当夜堪云殿便传出口谕,令他们隔日备好车马,好生护送许若缺入宫面圣。

  石锦不明所以,因而十分欢喜,几乎是半拽着将他搀上车。许若缺正待收起车帘,他犹追着马车涕笑交加地叮咛:“爷,您去了,千万和陛下好好说。纵使有气,也先忍过这一时,往后就都是好日子了。”

  难为他人虽年少,却颇识得人情事理,又格外赤胆忠心,满心满眼都只念着他的事。他以为许若缺此去是为和虞应容重修旧好,唯有虞许二人知道,锦盒中正是许若缺的辞呈。许若缺含着愧怍揉揉他头顶,只作怅然一笑。

  -

  春意已深,空旷宫室内终日漂浮着幽冷馥郁的花香。虞应容今日下了令,不见臣下,只把着一盏薄酒,独坐前殿相候。

  一时听得帘外一动,门口亮了一瞬,漏进一片光来,是内侍们打起帘子,恭恭敬敬地将许若缺送了进来。

  虞应容已遣走内外的侍从,殿内静得出奇。许若缺缓缓行过大殿,走到书房当前,日光透过镂花槅扇影影绰绰地浇在他面上,他紧拢着一身披风,面色更是苍白惊人。

  虞应容侧倚着凭几,玄色下摆散在榻上。许若缺望着那彩云龙纹,心中无限酸楚,不敢抬头看座上那人,只缓步行至座前,撩起外袍,正要行礼。方屈了屈膝,完好的那侧手臂却被人稳稳托住,落在温暖而有力的一握中。

  许若缺仓促抬头,嘴唇轻轻翕动,未及开口,虞应容已不由分说地擎着他的肘弯,另一只手勾住后腰,轻而易举地将他带进怀中。“三哥!”许若缺乍然想起自己身形渐显,唯恐露出行迹,手臂横挡在腹前,掩住身形。抽了抽身,然而那力道仍钳在他身上,如铁箍一般。

  “别动,让三哥好好看看。”虞应容的声音竟然发着颤,顺着力道将他右臂从披风里托出。一手仍旧箍在他手腕上,一手则小心翼翼地撩起那截重锦广袖。许若缺被他牢牢扣住脉门,竟一丝力气也使不出,也只得由着他动作。

  虞应容低低垂着头颈,将衣袖褪到肘间,于是那截裹着层叠药纱的小臂便毫无遮掩地横亘在两人之间。“是不是痛得厉害?”虞应容不敢碰那伤处,只捧着他手腕,指腹在洁白纱布的边缘不住摩挲。

  不知为何,虞应容此时的温柔竟比冷淡更教他难过。许若缺眸中酸楚,转开眼,也睨着那截手臂,幸而他早间换过药,眼下纱布洁净干燥,并未透出血污。小声道:“当时大约是很痛的,不过已经没关系了。”

  虞应容脸上一僵,竟比他的脸色还要难看。酸苦的药气冷凌凌地泛上来,似乎便是从那一次伤后,这人身上的药气便没断过。虞应容脑中一时闪过许多念头,只捧了他的手,将颤抖的唇瓣轻轻印上他寒浸浸的指尖。

  “抱歉,三哥不是想伤你。”他手指细白,唯有指甲因血行不畅瘀着青紫。虞应容温热的吐息拂在其上,似乎是想吹化那凝结的冰霜。

  许若缺亦是心乱如麻,不自然地蜷着手指,道:“已大好了,不妨事。”

  虞应容日日听御医报信,并非一无所知,又不敢真揭开他纱布看,当下只半信半疑地松了他腕子,淡淡道:“伤在手上不是小事,陈御医说若不悉心调养,只怕落下病根。你来了,正好在我宫里安心住些日子,等好全了再回留青园。”

  虞应容力道一卸,许若缺得以抽身,仍旧将手臂藏到披风底下,涩声道:“三哥,我今日来,是为向你辞行的。”

  他转过脸去,说话时,上翘的卷曲长睫不住颤动,似惊弓之鸟的毛羽。虞应容静静看着,像没听见似的,神色不稍变,自顾自道:“千机台事关机要,难免是非口舌。你既已赋闲,过阵子便挑个清静衙门,有得事做,也好修养伤势。”

  许若缺先是一怔,继而猛地从他怀里退开,“咚”地跪倒在榻边。

  “阿缺?!”虞应容猝不及防,只觉怀中心里一齐空空荡荡。

  许若缺伏倒在他脚边,高声道:“三哥,当日我领受千机台首座之位,已是行差踏错,又怎么能一错再错,带累你为我身负骂名?。”

  这时节宫中许久不生炭火,可地气里的冷还没褪尽,地上凉意透骨。“阿缺,起来再说。”虞应容伸手拉他,不动。那截伤过的手臂还软软垂在茵毯上,虞应容怕再伤了他,竟不敢用力,只抬手探上他耳后,指腹一路摩挲到尖削的下颌,捧起他的面颊,珍而重之道:“阿缺,三哥知道这些时日委屈了你,是三哥不好。你尽可以怪三哥,但不许再说这样的气话。”

  温热的眼泪沾湿了他的手,悄无声息地浸入袖口暗色的锦缎里,虞应容发现,许若缺正因他的动作而微不可查地颤抖。墨玉般的眸中划过一丝疑惑,随即,电光石火之间,他终于记起两人上回见面时,他正是用同样的动作,向许若缺说过许多决绝的话,还失手推了他。

  他在怕我,阿缺他居然害怕我!一个荒谬、古怪又可信的念头在他脑中不断重现。他捧在心上的、顶在头顶的、恨不得向所有人昭示他独一无二的荣宠的许若缺,居然在害怕他。他猝然松开了手,任许若缺再度埋首在他脚边。

  “不,三哥,我不怪你。”许若缺道,“三哥,你是天下之主,我是欺君的罪臣,我怎敢怪你?”他面上毫无血色,于是唇和眼角便因亲吻和眼泪轻而易举地红透了,是山桃花蕊处沁开的薄粉。那样漂亮,却分明是无情物。

  虞应容缓缓在榻上坐正,冷冰冰地质问:“阿缺,你又为的是替大哥求情而来?”

  许若缺喉间微哽,道:“是。”

  虞应容早已了然,又问:“若非有这事迹败露的一日,你依然会选择为大哥隐瞒,是不是?”

  许若缺咬牙咽下一团腥热,声线却平静异常:“是。”

  “阿缺……”虞应容忽然放软了声调,沉黑的眼眸像冰冷的湖水,他再问,“是不是在你心中,不论是我,还是山河社稷,都比不上大哥?”

  许若缺哽咽半晌,终于释然一笑,道:“是。这天地何其大,许若缺何其小。三哥,你是胸怀万民、清明无私的帝王,而许若缺自私短视,心中始终只装得下区区几人。山河社稷自有圣明天子、肱骨良臣匡扶,可万万人之中,我却只有这一个大哥了。”

  虞应容竟也轻轻一笑:“我知道你不会骗我,可我宁愿你骗我。”

  许若缺再度伏地拜道:“许若缺身犯重罪,自请免黜,永不复用。惟愿陛下看在罪臣兄长曾有从龙之功份上,姑且饶他一命!请收其符印,革其官职,夺其爵禄,废其功名,使他再也不能为害陛下的江山社稷。但求陛下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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