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耳畔一声巨响,惊得许若缺肩背耸动,却是虞应容将锦盒重重摔在案上。虞应容气极反笑,扬手将那请罪的帛书扔到他脚下,哑声道:“许若缺,你究竟当我是什么人!难道我便冷心薄幸,难道我便忘恩负义,难道我便不知你视大哥如父,难道我便残酷嗜杀、非取他性命不可么!” 许若缺被他问得怔了,脑中嗡嗡乱响。 虞应容真想抓着他头发逼他看着自己,可是不舍得。“你可知我每日挡下多少要治大哥死罪的折子?你可知我每日要听几回言官的苦谏?有人参你,我怕你在风口浪尖上,所以降了你的职,我莫非舍不得给你一个区区千机台首座?大哥抗旨,我怕你妄动被他们捉住把柄、牵连进来,让禁卫私下守在留青园外……我听见他们伤了你,恨不得立时踏平这宫墙,堵住天下悠悠众口,让他们对你说不出半个不字。”许若缺越听越惊,已瘫软在地上。倒是虞应容下了座,缓缓半跪下来,双目通红,声音压得极低,“可是,阿缺,你让我等到的消息,却是你要回沧州,你不要我了……” “三哥……”许若缺慢慢抬起头来,直视着虞应容的眼,启唇道,“你总是在为我好,可在奉京的两年,我不知为何竟从未快活过。我不想做三哥的负累,不想你为我徇私,却逼得你一次一次偏离明君的坦途。”他又垂下头去,音色陡然染上哭腔,“……三哥,我们都错了。我不敢再留奉京,是怕终有一日你会恨我,更怕……”他低低埋下头,伏地颤声道,“我会恨你。” 虞应容通身一震,几乎不愿去听懂那些字句。许若缺油黑的发顶还如他偎在自己怀里时那般柔软,可他臣服的姿势却是世间最利的尖刀,“许若缺,旁人总道你温和宽容,是天底下第一等良善之人,我却要说你比任何人都冷面狠心。” 许若缺并不辩驳,只俯首惨笑道:“入京两载,我已非我。三哥,求你成全。” 虞应容冷眼觑着他,问:“阿缺,你曾说你永不后悔,现在可是悔了?” 往事历历浮现,那是两人在行军路上,钻进河边漫无边际的深草丛中,他向虞应容敞开一切、用身体的至柔软处接纳他时说的话,那时他说:“我永远不会后悔。” “是。”许若缺茫然睁着双眼,眼泪毫无知觉地落进深红的毡茵里,“我后悔了。” 虞应容静了半晌,方轻轻一笑道:“六年前,是朕欠了你兄弟二人一命;寻根究底,也是朕该还你们的。”他丢下一样物事,许若缺转头去看,正是他进呈的帛书,轻飘飘地落在虞应容脚边。潦草歪斜的墨字,其后跟了一笔端秀遒丽的御笔亲批:准。“朕答应你,不会取他性命。待禁军班师回京,朕会革其官职,遣返沧州,把你的大哥还你。” 许若缺双手抓过那片绢帛,攥紧了,抖着手收进袖中。然后将头抵在他脚边,伏地再拜:“许若缺,拜别陛下。”
第十五章 == 顾梦棠从相熟的宫人口中得知许若缺一大早便入了宫,暗道不好。心急如焚地牵了马,一径往皇城而去。 午后起了些风,绵绵柳絮细雪般地充溢了天地,朱红宫墙外,孤零零地立着一人,是许若缺拢了件鸦青色披风,含笑静候他前来。 顾梦棠驱马上前,待看清他病容,心头一沉,柔声道:“怎不在家歇着?”即伸了手,想挽他上马。 许若缺却向后躲了一步,想是察觉到自己的防备无异于一根尖刺,忙堆起含着几分愧疚的笑,轻声道:“二哥,他准了。” 披风底下,许若缺递出一道暗金布面的帛书,无需去看,顾梦棠也猜得出,那是许若缺的辞呈。他敛目道:“也好,奉京气候寒湿,你先回沧州修养,于身子也有益。” 许若缺不语,披风下的手轻轻按上小腹。 “傻弟弟,”顾梦棠坐在马上,探手摸了摸他头顶,无奈道,“二哥知你心中不平。待此事平息,你同大哥先回沧州去,那里天闲地广,正宜纾解心怀。好生休息数月,气消了,二哥再接你回京。陛下从不是轻言放弃之人,他总归是要你回来的。” “回来?那也由不得他了。”许若缺想到一些邈远的事情,目光失神,于是黑沉沉的长睫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两道阴影,像宣纸上浸了泪痕。然而许若缺终究是没有流泪,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惊人的平静,隐隐让人觉出几分不祥。 顾梦棠放心不下,将他引去一个背风处,温声道:“你可知陛下任我为督军,随军出征?” “他同我说过。”许若缺点头。 “陛下做此安排,是要我从旁周旋,保全大哥性命,正是个极力袒护的意思。再者,陛下朝会上也下了旨意,只道此去不必大动干戈,实以和谈为要。”许若缺闻言,面上仍是没什么情绪,“他并非不顾念咱们的金兰之义,只是陛下身居至尊之位,一言一行皆牵系着千万人的生死荣辱和大昭百年的政令礼法。巡兵制是大昭立国之基,断不可废,此事绝无余地退让。阿缺明白么?” “我当然知他苦衷。”许若缺淡淡道,又笑,“在二哥心中,阿缺便是那等不识大体、任性跋扈之人么?” 顾梦棠也只好随着他笑,但眼里忧色终究是更深了。 “我亦不曾因此事怨他。说到底是我徇私,若早禀明了此事,或许尚有转寰之机。” 顾梦棠便知他又将罪责尽数揽于己身,钻进牛角尖里。再说无益,反倒令他平白伤怀罢了。忙岔开话题,笑道:“阿缺既是要回沧州,这几日也该筹措行李才是。可有什么需要置办的?二哥今日正好得闲,同你去集市一道采买。” 许若缺不肯,道:“二哥不日就要出征,也该养精蓄锐、修整身心才是,这等小事,我回头打发府上小厮去办即可。” 顾梦棠一笑,款言道:“是二哥这一年太过忙碌,冷落了阿缺。瞧阿缺今日之言,倒显得生分了。” 因此,许若缺也不好再推辞。顾梦棠牵着马,与他一道向市井内走去。 沧州虽远不及奉京繁盛,但饮食起居一应日常杂物不缺,许若缺一路只是挑了几样舟马奔波里用得上的便利物件。 其间看见一只温酒的小炉,分上下两体,下可置烛火油灯,能保其上酒水长温,甚是精致巧心。许若缺买下,道大哥回去沧州,饮酒时或能用上。顾梦棠朗笑道:“依大哥牛饮之状,这酒炉恐怕得大三倍才够其用。”许若缺却道:“正好将他酒瘾杀一杀,每日只饮这一壶,不可再多。” 两人这般闲谈,许若缺心中久违地有些松快,一时将那些阴云尽数抛诸脑后,只管四处打量商铺行摊上的新奇物件。 路过一间绣坊,主人招摇地将绣品挂在门前,炫技揽客。织锦光华,令人目眩。沧州以草木织染见长,绣工不堪与奉京相提并论。顾许二人经过,不由得留心看了看。其中最为精巧者,乃是一只掌心大的虎头绣鞋,虎斑虎眼,栩栩如生,威风凛凛;角度变化间,更显皮毛润泽之光。许若缺自走近了,便盯着它不放,可谓是目不转睛。 顾梦棠的目光在他与虎头鞋间逡巡了一番,见他目光沉静,似有所思,正怕此物勾起他对亡故孩儿的记忆,忙揽过他胳膊,指向前方酒楼,道:“我听闻此间糕点尤为出色,有一道糖杏酥,可保数月不坏,不如带些路上吃。” 恰逢绣坊伙计出来迎客,见许若缺对虎头鞋流连不去,忙夸耀道:“客官眼光真是高明!此乃我家铺子当家绣娘缝制,您瞧这走线,细腻非凡,比那天生的老虎毛皮还柔滑!刚出生的小娃娃魂气不稳,最易遭外邪入侵,以虎头镇煞辟邪,正是个极好的意思。送人,保管收礼的眉开眼笑;留给自家娃娃,保管您的娘子心花怒放。”小孩身量一日日地见长,这只虎头绣鞋如此贵重,却穿不了几日,实在中看不中用。便是寻常的富贵人家,也不会购买此类物件。故伙计看他心动,分外热络,“敢问公子家中孩儿几岁大?脚长几寸?小的便去为您定制?” 这话无疑是往许若缺心上戳,顾梦棠实在听不下去,立即正色道:“这般精巧的绣鞋,熟练绣工也要十数日才能绣完一只。舍弟即将离京,等不得了,辜负阁下一番唇舌。” 伙计正要争辩,许若缺却展颜笑道:“不必再去定制,便要外头挂着的一双……小孩脚渐长,总有穿得着的那日。” 顾梦棠蓦然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许若缺。他少有这般不淡定的时候。许若缺收了伙计包好的绣鞋,低头往团花布面上一看,自顾自地往前走去。 两人一路无话,已行至留青园。 许若缺在门口站定,半晌抬起头来,恳切道:“二哥,莫要告诉他,好么?”他的双眼天生带着动物式的灵慧狡黠,仿佛永远是一双少年的眼睛,偶尔撒起娇来,就是致命的武器。 顾梦棠长眉微蹙,语气难掩焦虑:“阿缺,你可想好了?” “二哥,我自然是下定了决心。自我知道它……便一直在想。”许若缺垂下眼帘,“二哥,你知道我的,一旦有了主张,断不会改易。我也知二哥是磊落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故我信你,也不愿再瞒你。二哥,答应我好么?” 顾梦棠目光不禁看向他的小腹,许若缺穿得宽松,又披了件斗篷,眼下什么也瞧不见。他眼神中带了一丝悲悯,又十分无奈似的,伸手摸上他的头顶,蹙眉道:“那阿缺为何不肯告诉陛下?” 许若缺低头,惨笑道:“二哥,你分明冷眼旁观、洞悉一切,却偏要我亲口剖白。是,我留下此子,既是不忍,也为全我心愿。然而我终究是不愿再与三哥有瓜葛,你亦知以他心性,若是知晓……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我。” 顾梦棠闻言,却神色稍霁,松了口气,道:“二哥想听你亲口说,是怕你一时冲动,做下情急之举。听你所言,既已心意分明,二哥也算放下心来。陛下那边,我亦会替你遮掩。只是僳诃族人孕子最是艰辛,你又受过重创。此去沧州,千里迢迢,你可受得住?” 得知顾梦棠第一时间忧虑的竟是自己身子,许若缺心中一暖,抑制住了抱一抱二哥的念头,只点头乖巧道:“二哥放心,路上无非是在车里安分坐着罢了,不碍事。” 顾梦棠露出笑意,又摇头道:“这已是我第二次为你隐瞒,也不知是做对还是做错了,但愿我们以后都不要后悔。” 许若缺不答,目送顾梦棠离开,心中却道:不悔,分明是世上最难周全之事。
第十六章 == 许若缺未到家门,便有内侍上门传讯。阖府上下得了消息,自是惶惶不可终日,石锦更是两腿一软,啪地瘫坐在地,嘴角一撇,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 他神色却还如常,甚至眉目间比往日还多了些喜色。伸手将石锦拉起,替他拭了泪,又向着众人道:“你们既是陛下拨派来的,往后自然有好去处。多谢诸位照拂我一程,人世聚散随分,也不必挂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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