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阿绫一路从绸缎庄沿河往回走,才入黄昏,河边便有三三两两的年轻男女相约,许是想避开热闹,提早共赏幽静月色。毕竟,明日开始到正月十六,是为期三天的上元庙会。 密密麻麻的船已经整齐泊在岸边,阿绫驻足在那艘卖灯的老字号旧船边,老板正同小伙计一道往船肚子里搬货,这么些年过去,老板还是同一人,小船灯的式样却添了不少,光是鱼灯就分了几种,有艳丽的花背锦鲤,还有尾叶宽阔的鼓眼金鱼。 往事依稀,阿绫看着老板逐渐爬上皱纹的脸,忍不住想起阿娘凝固在二十八岁的样子……若是她能活到现在的话,是否也会开始冒出丝丝银发? 忙累的小伙计往船舷一坐,冲阿绫喊道:“明晚才开张,公子别等了。” 听到喊声,上了年纪的老板从舷窗里探头出来,一眼认出他:“哟,是阿绫啊,怎么这时候来。” 他点点头,走上前:“我明日午后便走了,老板,能提前卖我一盏金鱼灯吗?” “行啊,红的,橘的,还是粉白的?”老板问道。 “随意。”阿绫掏出荷包,数出二十个铜板。 老板回神,随手抓了一盏粉白金鱼,不想带出另一条锦鲤,险些摔在地上,阿绫眼疾手快接住。 “哎哟,这定是晾色的时候没摆开,干了就粘到一起了。”老板呵斥小伙计,“粗枝大叶的。这都处理掉吧,不能要了,就从你工钱里扣!” 小伙计一惊,继而满脸委屈,眼中分明写着“不是我干的”。 阿绫看着手中那条金鱼,尾巴上一大块色彩粘到了锦鲤身上,让它俩都不伦不类,却别样可爱,他略一思索,问道:“不然……这两只都给我吧,也不要扣他工钱了。” “啊?那怎么行!”老板有些犹豫,毕竟做的回头客生意。 阿绫瑶瑶头,主动与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无妨。” 小伙计目瞪口呆,盯着他的眉心看了一会儿,双手合十仿佛拜菩萨,口中低估了一句什么阿绫没听清。 他像往年一样,走到河边,打算独自把这灯放了。 可蹲在岸边点灯的前一刻忽又犹豫,他抬头看了一眼皎月,像昨日抄到那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时候,像前日喝茶时看到窗外一树桃瓣扑簌簌往河面落的时候,像拿筷子戳破阿栎排队买回的汤包的时候……他总是想起云珩。 想他手上的伤好些了没,想有没有别人再为难他,四喜和熊毅能不能保护好他,想京里的雪停了吗,想这些日子有谁陪着他,想知道他吃了什么睡得好不好,想折一只新开的花插到寝殿的瓶子里,想与他分食软糯的糕,想听着他写字的唰唰声读书,想把眼前这些微不足道的事通通都告诉他,想,带他一起来放灯。 一盏放给阿娘,一盏放给云珩的母后,叫她们在天上不必担忧,他们一切安好。 阿绫发着呆,身后的树下传来一句陌生女子的娇嗔:“你若是一个月后还不来与我父亲提亲,我便不等你了。” “我对天发誓,定会说服母亲,此生非你不娶!”男子信誓旦旦。 阿绫一怔,顿时有些尴尬,非礼勿听,他赶忙轻声一咳嗽,待那二人闻声离去后才站起身来。 看着年轻男女渐渐没入夜色的背影,阿绫忽然发觉,此刻所感受到的孤单和往日大不同了,不再是又凉又苦,而是酸涩中带着些酥酥麻麻,像有东西在心里勾扯着他。 他提着两盏没有放走的金鱼灯船回到绣庄时,阿栎正往桌上端糯米:“就让你去送个东西,怎么耽搁这么久才回来啊,跑去哪里野了?” “你以为都是你!”沈如啪的一把拍在阿栎背后,“去,把三丁包热一热给阿绫吃。” “不用,我不饿。”阿绫从袖中掏出绸缎庄掌柜的耳坠子转交给沈如,去一旁洗手,“开始准备了?” “对啊,正等着你回来呢。”沈如收起银簪,打发阿栎上楼,“去把你外祖母扶下来。” 他们才围到后厨的灶台旁,翠金便带着女儿进了屋。 “阿绫哥哥!”一个小丫头冲着阿绫飞过去,他赶忙张开手臂接住。 分量十足,小孩子长得真快,他们去年上京的时候,这小丫头还有些认生,可如今伶俐又大方,还有些自来熟。 翠金放下藤编篮,里头是花生,红豆和芝麻,今晚,她们聚齐在绣庄里,一同备馅料,磨糯米,摇元宵,明日要分给绣庄里的绣娘,上元前夜,丝绸行当的要先祭蚕神,而后才接灶。 “原本兰儿要跟着街坊家的小姐姐去放花炮。”翠金与沈如并排站在炒锅前炒芝麻,“我就跟她说,那你去吧,反正我要去跟你阿绫哥哥一同摇元宵。结果,她就非要跟来。” 阿绫在一旁泡红豆,兰儿粘着他,东问西问,恨不能将皇宫问个底朝天。 京城好吃的多吗,花炮是不是比玉宁的还好看,皇子公主身后是不是都跟了十几个人,有人替他们穿衣,有人替他们梳头,有人替他们喂饭。 翠金前两日才提到说小丫头如今不好好吃饭,每顿饭都要追在后头喂。 “不是啊,就算是公主们也是顶守规矩的。”阿绫看到翠金在后头使眼色,心领神会,“若是不好好吃饭,到了时辰饭菜就会撤下去,就算饿了,也没得吃。” “啊……”小丫头失望地瘪了瘪嘴,众人哄堂大笑。 “听说,皇帝动不动要砍人脑袋的!是真的吗?那阿绫哥哥你要乖一点啊!”兰儿忧心忡忡。 阿绫愣了愣,低头看着那一本正经的小脸:“好,哥哥乖。那兰儿也要乖啊。” 气氛愈发轻松热络,他安静坐在一旁,抱着舂臼,默默锤碾着香气饱满的糯米,直到雪白的米粉盛满竹青的笸箩,月亮趋近正圆,爬上中天。 兰儿自小在绣庄长大,才3岁多,便也学着臭美。阿栎故意抹她一脸糯米粉,小丫头气的满屋追着他打,阿栎使坏,每次都故意被追到,眼见兰儿要得手,又飞快甩开她,叫她扑空。 “行了你别陪她闹了。看给兰儿气的。”沈如拦住气喘吁吁的小丫头,“兰儿来,摇元宵了。” 说着,她将院中石桌上炒好冻硬些的馅料拿进屋来,黑色是芝麻,金色是花生。 翠金环抱着兰儿,扶着她的小手抓在笸箩边缘:“阿婆怎么教你的来着?” 小丫头努力地抓住竹笸箩的边缘一起摇晃着,看着里头的馅料裹上了一层又一层糯米粉,逐渐浑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摇一摇,平安到,摇一摇,团圆到,芝麻花生蜜蜜甜,蚕神灶神开口笑。” “呀,我忘了拿干桂花!”翠金一拍大腿,“阿栎,你跑一趟我家吧!这两日我可没空过来,明日得带这丫头回去看她外祖,后日上元节夜,要去她祖父家吃团圆饭。” “行。兰儿,快,带我去你家!”阿栎一把抄起小姑娘往胳膊底下一夹,扭脸问道,“阿绫,你去吗?” 他点点头,不知为何,眼前愈是温馨,心里就愈惦念那个人。 人月两圆,每家每户未合拢的窗子门缝里不断飘出欢声笑语。 满街噼里啪啦的炮竹声中,阿绫终于停住脚步:“阿栎。” “嗯?”兰儿扛在肩上,阿栎小心翼翼扶着她的小手转身,一大一小同时盯着阿绫问,“怎么了?” “阿栎,你知道驿站在哪对吧?” “当然知道啊……”阿栎蹙眉。 “那,明日你记得午后去找老邱,别丢三落四忘了东西。”阿绫嘱咐道,“虽说玉宁不冷了,但京城应该还凉,手炉千万别忘了带回去,披风也好好穿着。没用的东西少带。” 阿栎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拧紧的眉毛忽然展开,撇了撇嘴:“……知道了。可,你让老邱等我,你一个人要怎么走?” 阿栎没问他要去哪里。 事实上,世上也没其他什么人让阿绫牵肠挂肚了。 “骑马呀。”阿绫笑笑,转身往驿站飞奔过去,跑出几步又回过头,“京城等你!” 希望,还有马。 与老邱打了招呼,阿绫租了马,简单收拾行装,深宵启程,手中提了盏灯照亮。 玉宁到京城一千四百里,官道一马平川,每隔三十里设有驿站,俗话说老马识途,老邱替他挑的是有些年纪的马,开始只是慢跑,熟练后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胆子,开始在月色下空旷的道路间飞驰起来。
第78章 天亮之后换过一匹马,午后再换一匹,阿绫只入了夜随意在驿站睡了两个时辰,又一刻不停蹄往北去。 风越来越凌厉,骑马于他毕竟半生不熟,不能与那些日行千里的骑兵相提并论,即使没有八百里加急那风驰电掣的速度,连续跑到第三日,人依旧颠簸得要散了架似的,浑身每一块骨头都在隐隐作痛,持缰的手和夹住马鞍的屁股及腿后已经被磨到快要失去知觉。 正月十六的傍晚,外城城墙眼见着愈发近了,疲累里,他心中竟有些紧张,陡然一股近乡情怯。 怪了,连回玉宁时都没这感觉,他明明应该很抗拒那座宫城才对啊…… 阿绫在内城的驿站还了马,下马的一刻,他膝盖一软险些跪在了掌柜面前。 剩下的路要徒步走,他恍恍惚惚抬头,被落日染红的云层很稀薄,虽说上元节已过,但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昨夜欢乐的气氛也留有一些余韵在,商户们的花灯也还挂在檐上没来得及撤走。 好歹是叫他赶上了。 兴许因为年前宫内闹出了刺客之祸,入宫盘查比过去更严苛,他的随身包裹被毫不客气地拆开来翻看,连衣服都不放过,一件件抖干净才扔回去。其实他包袱里也没带什么东西,两盏掉漆的鱼灯,绛纱灯的骨架,一只布老虎和零星盘缠。只几包未吃完的点心统统被扣下,说除了御膳房和御茶坊的采买,吃的也不让随便带进去。 “你怎么这个时辰入宫?”侍卫打量着他一身月白的工匠袍。 “上头的安排,让回来就立刻去造办处报到。”阿绫忍不住偏一偏头,遮着嘴巴打了半个哈欠。 “……嗯。”侍卫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只软绫小老虎身上。 阿绫愣了愣,这么些年过去,他小心又小心,隔两年就要给里头换上新棉花,可外头一层报春红的提花绫经过几次浣洗,依然不可避免地变陈旧,变暗淡。 “这是什么?”侍卫伸出手,往那老虎背上抓。 阿绫眼疾手快,先一步拿起,这东西他轻易不给旁人碰,阿栎都不行,更别说这陌生的侍卫。而且守在宫门前一整日,这双手不知翻过了多少货物,指头上甚至还粘着油腥味,八成吃过午饭后根本没功夫洗净。 也不是嫌弃别人,但丝织品不比棉麻布料,脏污极难打理,何况已经是十年前的旧东西,经不起一点折腾,他忙解释道:“侍卫大哥,小玩意,不值什么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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