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走边换上宫女们端来的轻便常服,他迫不及待走进书房。 阿绫专注地目光凝在绣纱之上,云珩悄悄靠近,一朵掌心大的白色芍药几乎已成型,层层叠叠的花瓣,凑近了看,明明排线紧密,却叫生生他绣出了半透光的状貌。 木棉瞪大眼睛看了半晌,跑出去拉了忍冬进来一起欣赏这传神之笔,忍冬还是头一次亲眼见阿绫刺绣,惊叹连连,对木棉耳语:“这花瓣乍看是白丝绣的,可里头却用了不下七八个颜色,白日里有光落到花上的确就是这样子……这也太奇了……感觉风来了这花瓣会动似的……” 外殿洒扫的小宫女们见状也好奇地抓心挠肝,在门前探头探脑想看看。云珩往案牍前一坐,埋头于刚送来的折子,全当看不到她们。 花头收针,阿绫察觉到耳边越来越嘈杂,抬起头来才发觉书房里已人满为患。以木棉忍冬为首,仿佛全晞耀宫的宫女都挤在这里了。 他心里一惊,却依旧不慌不忙放下针线,冲大伙一笑,年纪小的两个居然低下头跑开了。阿绫不计较,转而问忍冬:“姑姑,是已经准备好了么?” “看够了,就都散了吧。”云珩骤然出声,大家慌忙闭上嘴,收拢了笑,鱼贯而出。 忍冬转过身,规规矩矩问这晞耀宫的主人:“殿下,阿绫公子要的东西都备妥了,午膳也好了,是先传膳,还是?” 云珩没答,转脸望向阿绫:“听他的吧。阿绫,我们怎么安排?” 太子殿下在人前这么没遮没拦的,阿绫一时不习惯,却也硬着头皮想了想:“那,还是先用午膳,吃完我去一趟造办处,见过赵主事之后再回来。天这么亮,好像没什么过上元的气氛……” “好。”云珩点头,“正巧刚刚四喜说,父皇叫我晚些时候去一趟御书房,要议皇姐送亲仪仗相关事宜。” 两个宫女不知他们夜里的约定,面面相觑,心里想着这都什么时候了,过的是哪门子上元? “嘶……”坐了一整个上午,阿绫起身时,反手锤一锤后腰。 拜三日不分昼夜的骑行,这腰这胯,都要颠断了似的酸疼。 “还疼?”云珩上前替他捏了两把,看得木棉与忍冬瞠目结舌,又同时低头,嘴角带上了意味深长的笑。 “他们怎么了?”阿绫摸不着头脑,低声问云珩。 太子殿下也跟着笑了笑,替他揉了揉酸痛的屁股:“没怎么。还有哪儿疼?” 用完了午膳,阿绫与云珩前后脚离开晞耀宫。 家在京城的工匠们十六一早便已经开工,像他这样要跋山涉水的,宽限到二十,故楼里空余出一多半的位置,连主事都不在,显得散漫。 “阿绫回来啦。”孔甯殷勤地冲他招招手。 阿绫冲他点点头,径直往织房里找过去,果然,阿栎的位置空空如也,不出意外,这小子再快也要明日傍晚才能到。 他转回自己的绣绷前,新官服已整整齐齐叠在那里,上头搁着一块新制不久的腰牌,乌木质地,一角刻鹿,描了金漆。没见晋升谕令,兴许是要主事亲自转交才行。 官服是与赵主事一样的井天青,只是绣样有区别,六品鹭鸶,七品则是凤头潜鸭。 阿娘从小盼他读书,有朝一日能考个公名,也算有出息。他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无云晴空,不知自己今日这样能不能勉强宽慰她的在天之灵。 云珩心不在焉坐在御书房的圈椅中,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怕还要有无数次这样无意义的碰头。礼部尚书私心,这讨好人的差事指派给了自己的亲儿子,新官头一次私下里面圣,紧张地直冒汗,罗里吧嗦圈话说不完。 “行了,就照这个安排。”瑞和帝终于也忍不下去了,打发他,“你回去吧。” 一屋子人如释重负。 云珩刻意多留了一刻,待所有人走光,他才向父皇提议接云璋回宫的事。 “父皇,如今云璋已经十六岁,皇子常年居住行宫,难免遭人非议。日后若是要着眼替他安排婚事,总是要叫他回京置府的。何况他开蒙虽晚,却也逐渐明白事理,若是接回宫来,儿臣能时时监督他,假以时日,在少师教导之下,他定能不负父皇所望,有所成。” “朕也没指望他能有什么成。”瑞和帝略一沉吟,没有立即松口,却问他,“手好些了么?” 云珩见状,立即低头看一看自己的右手,仿佛失落难掩。之后抬起头,不忘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笑脸:“谢父皇挂念……这手,也不大妨事。”说完,他将右手偷偷往背后藏。 皇帝显然被他顾全大局的逞强所触动,眼中破天荒流露出几分疼惜,欲言又止。 “去吧……云璋的事,你自己看着安排吧。” 最终,天子让步。 兴许是觉得对太子有所亏欠,又或许是上次云璋回宫的确令人刮目相看。 虽有刻意博取同情之嫌,可云珩并不觉心虚或惭愧,昂首阔步,轻快地离开御书房,踏进一地淡金的夕阳。 四喜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忍不住气喘吁吁问道:“殿下什么事这么高兴?” “四喜,你去安排一下。”云珩目露喜色,“这几日抓紧时间把晟祥宫收拾收拾,挑个日子,带人去行宫,把云璋接回来。” 小太监一愣,看着他飞扬的眉梢,也跟着乐了:“那日后,这晞耀宫可是更热闹了。 桌前,阿绫正捧着个笸箩左摇右晃,雪白细尘飞舞。 他面前摆满碗盘,芝麻香,糯米也香。昨日那个画歪一笔的灯笼也被摆在一旁,里头的烛火影影绰绰燃着。 “佳人纤手,霎时造化,珠走盘中……”云珩看了半晌,呢喃自语出一句诗。 “嗯?”四喜不明所以,陪他一同立在门前,“殿下,不进去吗?” “殿下。”在一旁帮衬的宫女们先看到他,纷纷行礼。 阿绫这才抬起头。 “怎么不等我。”云珩走过去,抹掉他下巴上粘的糯米粉,下意识就往嘴边送。 “哎,不能吃,生的。”阿绫忙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眼中带着柔软的责备,“我先试试,万一不成功,还来得及调。” 云珩笑笑:“有忍冬在,哪里会不成。” “也是。”阿绫起身,“那殿下快去净手,这元宵摇一下子,还要拿出去冻一下子,很费时的。” “好。” 云珩心慵意懒,摇了几颗觉得枯燥,对比阿绫笸箩里的,一边像玉珠,一边像被御花园花匠们丢弃的拙陋卵石。 “算了,我摇不圆,还是你来。”他放下笸箩,端起一盘荔枝肉,一颗一颗与阿绫分食。 阿绫气他半途而废,伸手抹了他一脸糯米粉。 月斜枝稍,碳炉搬到了院中,热腾腾的赤豆元宵也端上桌,云珩拿勺子搅了搅,白玉团子浑圆饱满,染上了熬烂的红豆色,上头还沾着零星干桂花,香气四溢。 “尝尝啊。”阿绫隔着桌子替他吹凉那调羹,“这红豆粥里加了藕粉,比单煮元宵要好吃。”说着,阿绫盛起自己碗中的元宵,“我这颗不太圆,定是殿下的手艺。” 元宵圆不圆不打紧,月亮没昨日那么圆也不打紧,人圆就好。 云珩咬开一颗元宵,香糯柔滑的黑芝麻馅心缓缓流出,与红豆粥底的绵甜,桂花的甘香融合到一起,填满了嘴巴,甜的人斗志、怨恨、恐惧都被一一化解。 眼前的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晞耀宫里少有这样温馨的时刻。 打母后“病逝”,他就没喜欢过这里,也丝毫不觉得这座恢弘的宫殿有任何“家”的归属感,反正他早晚是帝王,天下处处是家,又无处是家。 他数不清多少个夜,自己一个人蜷缩在空荡冷清的寝殿里,将床帏的纱帐放下,塞到被褥的缝隙里压着,将自己封闭得严严实实,一只虫都飞不进最好。连生身父亲都是如此狠辣,他不知这宫里他该见谁,该信谁,他怕死,却又不知该为了什么而活。 人活着总要有个奔头吧。 阿绫托着下巴,看小太监点了个喷花小烟火,碎火星子飞到半空,倒映在他漆黑的眼眸中。 云珩在一旁看着便想,这兴许就是他的奔头,希望不负祖宗基业,不负天下供养,不负心中所爱。
第82章 谷雨始,万物生。 还有三日便是云琦公主大婚,今日仪仗要提前演练,无需吹拉弹唱,不用点灯,只需走一次既定路线,免得当天出什么岔子。 云琦虽不是嫡出公主,但却是皇上第一个女儿,一切以长公主的位份置办,由太子殿下亲自骑马率仪仗送长姐出宫,入定国公府。 阿绫下值之时被阿栎拖出去看热闹。 临近傍晚,天街飘酥雨,云珩着玄衣绣裳,骑在覆雪背上,一手持缰微曲胸前,,一手垂在身侧,视街边围观人群无物,目光落在覆雪的头顶。 覆雪直壮的颈上系了个红纱缠的花球,仿佛不大自在,时不时不耐烦地打个响鼻。 阿绫远远盯着马背上的人,这上黑下红的九章文冠服,天下只皇太子一人可着,通常出现在祭天祭祖册拜之类顶顶隆重的日子。他头上戴的是正正经经的九旒冕,前后垂下的彩玉珠串随骏马的步伐摇曳,间或露出温和却不失威仪的目光,与这沾了雨滴的玉色交相辉映。 公子正值好年华,惹来周围议论嬉笑,团扇半遮面,后头藏着一张张羞怯笑脸。 “你看那些官家小姐。”阿栎偷偷凑近耳语,“个顶个花枝招展的,我猜,她们看仪仗演练是假,想借此得太子殿下青眼才是真。” “少胡说。”阿绫拿点心堵他的嘴,午后忍冬特意跑了一趟造办处,送来的一盒豌豆黄。 “我哪有胡说,毕竟是太子,虽说已指婚正妻,可日后佳丽三千板上钉钉,谁不想风光嫁入皇宫做天下最尊贵的主子啊。”阿栎边嚼边嘟哝道,“穿戴不完的衣裳首饰,吃不完的山珍海……啧,好好好,你不爱听我不说了就是。” 阿绫瞥他一眼没做声,他莫名在吉庆之时想起了方淳容在皇帝和太后面前谨小慎微的样子,继而想起那些进了宫,一辈子没再踏出宫门的女人们。别的他没见过,可淑贵妃如此盛宠,也只在年节时准许家人进宫探望,一起用膳后即刻离去,连奴仆工匠都不如。 念及此,阿绫倒觉得远嫁对于云琦公主来说未必是见坏事。 “回去吧,你不饿么?我们去买几个素包小菜。”原本就对这热闹无甚关心,阿绫只是有日子没见云珩,过来看他一眼罢了。待马走远了,阿绫拍了拍手中的纸包:“点心凉了便没那么好吃了。” 许是仪仗太肃穆,阿栎也没什么大兴趣,点点头随他离开。 可前脚才回到住处,换下官袍,将碗筷摆上,后脚便有晞耀宫的小太监来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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