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无人应答,常异一回头,见贺青正望着这边,二人目光相触,贺青立即偏过头去,闭目不言。 “桑枝,拿外袍。”常异一气之下,再不看他。 “多亏了贺公子,我们才能逃出宣城,桃香谢过贺公子救命之恩。”桃香直起身子,恭恭敬敬向贺青道谢。 贺青这才睁开眼,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桃香面色泛红,额上沁出汗珠,“我去看看那位姑娘醒了没有,天有点黑,桑枝陪我一起吧。” “可我想陪着师父。”桑枝嘟着嘴,还是跟着桃香走了。 “医家见人有难就会去救吗?”贺青蓦地开口。 “自然。” “若明知病患十恶不赦,嗜杀成性,先生也会救吗?” “嗯。”常异背对着贺青躺好,显是不想搭理他。 无言片刻,贺青又道:“先生后悔救我吗?” 常异忍无可忍,翻身坐起,正要发作,忽见桃香去而复返,满脸担忧,“先生,她醒了,睁眼就哭。我看她脸色不大好,先生快去看看吧。” 常异匆忙赶过去,因跑得太急,眼前一黑,险些摔倒。 贺青从身后扶住他,“你怎么了?” “我没事,”常异挣开他,抓住韩夫人手腕细细把脉,耐着性子,拿出哄桑枝的架势:“哪里不舒服?还是肚子饿了?” 贺青手里一空,一言不发看着他哄人。 韩夫人哭得喘不上气,脸上挂满涕泪,精致的五官挤作一堆,从前秀眉微蹙,惹人怜爱,如今却嚎啕痛哭,若任她这么嚎下去,方圆百里的散兵都得招来。 “哭什么,这不还活着吗?桃香,药和饭拿过来。”常异头晕眼花,扶着床沿蹲下,韩夫人还在哭,惹得他失了耐性,“想活命就闭嘴。” 韩夫人咬住下唇,勉力止住哭声。 常异缓了缓,叹了口气,“你放心,等你伤好了,我会想办法送你去找韩大人,叫你们夫妻二人团聚。” 听他此言,韩夫人非但没有安心,反而满脸迷茫,良久,紧紧闭上了眼。 次日晨起,大雨连绵不绝。 常异望着檐下坠落的雨滴出神。 “师父,咱们是先送韩姐姐,还是先送桃姑姑和惜缘妹妹呀?”桑枝使劲儿扯下一块饼,鼓着腮帮子嚼了嚼。 不待常异答话,贺青笑了一声,环视屋内,冷冷开口:“先生浑身挂满了累赘,准备先卸哪一个?”
第11章 贺青笑了一声,环视屋内,冷冷开口:“先生浑身挂满了累赘,准备先卸哪一个?” 韩夫人一脸惊恐,往角落里缩了缩,桃香搂紧了惜缘,也有些无措。 “你怎么这么说话,我师父心善,才没有把人看作累赘呢!”桑枝咬着饼,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乳臭未干,你也是个小累赘。” “贺青,你要是待够了就走,别在这儿过嘴瘾。” 这回常异是真动了气,同吃同住将近半年,贺青虽然性子冷,却从不惹是生非。怎么一出了宣城,便处处出言伤人,与人为难。 何况这一屋子,还都是孤苦无依的可怜人。 贺青的冷笑僵在脸上,垂眸不再言语,浓黑如墨的睫毛轻颤了颤。 片刻后,常异语气软了下来,“眼下雨大,正好休整休整。” 贺青年纪小,常异一气之下,话说得重了些,一时也有些后悔。 “我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对你也是一样,安心歇着吧。” 贺青应了一声,却没抬头。 秋雨连绵,常异担忧夜长梦多,夜深了还不能安眠。 “常先生,你说我这样的人,有什么用处呢?”韩夫人不知何时挪了过来,话里添了几分怯懦。 “夫人不要妄自菲薄,只要不灰心,总能找到活下去的法子。” 料想她此刻心中不好受,必定忍不住落泪,常异便装作半梦半醒,没有回头看她。 “先生一定以为我很受宠吧?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韩夫人似乎笑了一下,“我原是韩府的舞姬,他死了夫人,见我乖巧听话,才续弦娶了我。那样的好日子,我才过了不到两年。” “城破了,我一觉醒来,人去楼空。他连那不受宠的庶子都带上了,独独扔下我。先生,我可是他的枕边人啊。”韩夫人泣不成声。 “或许是……来不及。”常异想安慰她,可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韩夫人使劲儿吸了吸鼻子,仰头重重一叹,“先生说是就是吧,我知道先生瞧不起我,没人瞧得起我,我早就习惯了。可我也没旁的法子讨他欢心了,他一走,我就什么也不是了。可我做错了什么呢?为何他独独抛下了我?” “你要是不嫌弃,就跟着我们走,往后的事,我帮你想想办法。”常异不想再替负心汉辩解什么了。 “先生不是替我把过脉了吗?”韩夫人轻抚小腹,连哭带笑,“从前只会跳舞,这两年也生疏了,我没法子养他。” 常异躺不住了,起身递给她一块布帕,干脆道:“我已经认了个义女,不怕再多一个。你这孩子生下来,我也一并认了。你和桃香一起,叫我声哥哥吧。” 韩夫人泪痕未干,失笑道:“我应比先生年长,怎好认先生作哥哥?” “那就做姐弟,都无妨。” “给先生添麻烦了。”韩夫人笑了一下。 其实除了醒来后的那阵哭嚎,她还真没给常异惹什么麻烦,给什么吃什么,伤口疼的时候也不大呼小叫。 “我这人就爱自找麻烦。”说话间,不觉瞥向贺青。 “先生同他相识多久了?”韩夫人了然一笑。 “约摸半年,为何问这个?” 韩夫人笑而不语,手在小腹上抚过一遍又一遍,忽而道:“雨下的好大,我逃出来的那条河,该涨水了吧?” “等雨停了,涨水也会退的。” “嗯。”韩夫人揩净泪水,攒出一个笑来,“先生,我叫月绒,明月的月,绒线的绒。” 常异郑重地点了下头,“我记住了,月绒姑娘。” 次日忽然放晴,贺青出门查看,雨虽然停了,可河水还汹涌翻滚,没有退潮的迹象。 如此,便只得再耽搁一日。 桃香不知从哪翻出半袋子面,舀了猪油烙饼,厨房里热火朝天的,桑枝的笑声都快压不住了。 常异趴在窗边,望着晴好的天色,紧张数日的心绪也渐渐放松下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窗框,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枝头的雀鸟。 “先生,饼烙好了。”桃香推门进来。 “好,叫他们过来吃饭吧。”常异一回头,正对上贺青炙热的目光。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再一瞅,贺青确实在看他,眼神却冷漠如常。 “愣着干什么,吃饭去。” 贺青应了一声,径直走去厨房。他最近寡言少语,或许还在生气。 常异不同他一般见识,站起身,抻了个懒腰,正要循着香味去厨房,猛然听得一声惊呼:“先生,月绒姑娘不见了!” 桃香推门进来,急道:“到处都不见她,路没干透,伤也没好利索,她一个人能去哪啊?” “雨下的好大,我逃出来的那条河,该涨水了吧?”叹息般的一句话荡入耳中,常异倏然睁大了眼,喃喃道:“河水……还没退……” “先生说什么?先生去哪儿啊?” 常异从来没跑这么快过。 河水汹涌,来路都浸在水中,只余一小片高地还在苦苦支撑。 那高地上堪堪立着个女子,袍袖破碎染血,背影萧瑟悲凉,鬓发却梳得整齐。 女子如有所感,回过头来。 常异离她已不远了,一路奋力奔跑,压根说不出话来。 不待他把气喘匀,月绒朝他笑了一下,紫纱袍在风中狠狠一抖,纵身一跃,转瞬便消失在翻滚的泥水里,连句话都没留下。 “别!”常异扑上前去,却连她的衣角也没碰到,连滚带爬站起来,想也不想就要跳下去救人。 “常异!” 贺青及时赶到,一把扯住常异胳膊,将人拉了回来。 “松手,我让你松手!”常异死命挣扎,眼看着半个身子都悬空了。 情急之下,贺青双手箍住他的腰,“来不及了,你跳下去也救不了她……她活不成了……常异!你是不是疯了!” 怀里的人渐渐软下来,贺青慢慢放开手,任他滑到地上。又朝水里看了一眼,如此急流,别说人,就算是条鱼也要顷刻卷走。 “你……”犹豫片刻,贺青还是开不了口,他不会安慰人,只觉得该说点什么。也实在看不得常异坐在泥地上,伸手要拉他起来。 “贺青,你心里难受吗?”常异的话如幽灵一般飘出来。 贺青一顿,“若我说难受,你能好受些,那我就难受。” “那是人命啊,贺青,要是我也跳下去,你会难受吗?”常异摇摇晃晃站起来,双眼紧盯着贺青。 贺青笑了一下,“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常异摇摇欲坠,“你什么都知道,对吧?”
第12章 “你知道西魏撤军是计,你也知道魏军一旦入城,这场仗就还会打下去,可梁国已经准备议和了……” “那又如何?”贺青抬眼看他,神情较往常还要冷漠。 胸口一阵闷痛,常异喘着粗气,“那又如何?黎民百姓都是活生生的人,你们高高在上逐鹿天下,难道他们就活该拿命陪你们玩?你没有母亲和姐妹吗?若她们也被这世道逼入绝路,你还能这么云淡风轻吗?” 不知被他哪句话戳中,贺青眼中忽地漫上一道戾气,上前两步,二人目光相接,俱不退让。 常异周身被冷汗浸透,轻轻发起抖来。 “你怎么了?”贺青扶住他肩膀。 “师父!”桑枝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常异脸色煞白,急道:“你放开我师父!”说完脚下一滑,摔跌在地。 “跑什么!”贺青压抑着怒气,转身去拉桑枝,肩膀却被重重一砸,原是常异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 虚空中现出一张不断变幻的人脸,娇嗔的,悲泣的,绝望的,濒死的……含恨罹难的张家夫妇,粉圆子般的小惜缘,意得志满的韩大人,了无生趣的月绒……熟悉的,陌生的,高兴的,痛苦的,一股脑跃入眼帘。 耳边传来一声轻叹:“麻烦先生了。”接着是一阵破碎嘶吼,那张脸泫然泣血,交叠变幻得十分可怖,恶狠狠地朝他冲了过来。 “不要……不要跳!”常异猛地睁眼坐起,额头不知撞上了什么,登时眼冒金星弹回床上。 “师父醒啦。”是桑枝的声音。 常异松了口气,揉揉额角,浑身灌了铅一般发沉,喘口气都难受,嗓子像被铁片刮过,张口便是一股熟悉的药味,“我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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