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徒弟们板板正正站成一排,撩袍要跪,梁清眠挥挥手免了他们的礼,笑着拎出一袋子糖来,“拿去分一分。” 弟子们想接又不敢接,偷眼去看师姐的脸色。 梁依无奈笑笑,轻轻点了头。 “谢谢师父!”师弟们得了准许,热热闹闹分起糖来。 “好了,都去忙吧。”见师父面有倦色,梁依便打发皮孩子们出去玩闹。 徒弟们收敛笑容,恭恭敬敬行了礼,嬉笑着出门去。 梁依是梁清眠首徒,从小养大,情同父女。 “师父可真会惯孩子。”梁依嘴上数落,神情却十分温柔,仔细给师父掖好被角。 这几年每逢秋冬交替,梁清眠便格外嗜睡,腿脚也不大灵便了。从三十岁起,他收了数不清的门生,操劳了数十年,怎么能不累呢。 “你家小孙子何时再来?” 梁依成亲早,前两年儿媳刚生了个胖小子,咿呀学语时抱来给师父瞧了一眼,谁成想师父就记住了,没事就念叨。 “他爹调到俱州去了,等到过年我叫他娘抱孩子过来。”梁依给师父递上汤婆子,开了一扇窗子通风。 师父打年轻时就喜欢孩子,却一生没有娶妻生子,每思及此,梁依心中便一阵酸涩。 “好好,明日给阿异写封信,他有故交在俱州,多少能帮着安顿安顿。” “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会儿常师叔不知同瑞王游历到哪了,信又不好送。师父还是别操心了,养好身子,来年咱们也回靖都看看师叔们。” “靖都……”梁清眠喃喃自语。 梁依叹了口气,“饭该熟了,我去看看。” “师父,下雪啦!”梁清眠最小的弟子在窗外疯跑,鼻尖冻得通红。 “雪……” “师父怎么哭了?” “师父被风雪迷了眼啦,过来吃糖。” 小徒弟趴到窗边,伸手接住师父丢过来的糖,师徒二人欢笑一阵,小徒弟含着糖问:“师父在想什么?” “想……他。” 看到雪想起他,看到雨也会想起他。心底的每一寸光阴,看过的每一处风景,都有他来过的痕迹。 “他是谁?师父既然这么想他,为何不去见他?” 梁清眠想了想,笑着答道:“他已经死去许多年了。” 徒弟忽然哭起来,他看见师父眼里没有笑意,而是一种很沉重的东西,他哭哭啼啼问师父:“这可如何是好?” 师父还在笑:“死去的人走啊走,走到天上,变作星星,看着人间。等所爱之人来与他团聚。” 徒弟不哭了,抹着脸上的眼泪,“所有人都会吗?” “所有人都会,可是师父老了,走不动了。” 徒弟又紧张起来,“那怎么办呀?” 梁清眠笑而不语,静静看向白日晴空。 四十年前 “他……可好?” “先生很好。” “身子可康健?过得可顺遂?身边……有人吗?” “身子康健,过得也顺遂,只是年纪大了还没有妻子,先生是念着陛下呢。”于内监暗自揩了把泪,他刚入宫时,遥遥见过那位先生一眼,面容没看清楚,只知是个仙风道骨的人物。 陛下多年勤政爱民,贤明仁德,从不记恨也从不执着什么。唯独对先生,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先生不是魏人,却半生都在魏国境内,心里大抵也是念着陛下的。 于内监始终不明白,互相在意的两个人,为何能诀别半生,死生不复相见。 “你替我告诉他……别忘了我们的约定,来生,等来生……” 赫连霄说不下去了,内监忙应道:“陛下放心。” 赫连霄闭了闭眼,忽然神色释然,“罢了,还是让他忘了吧……” 于内监又抹了把眼泪,拉着医官快步走出寝殿。 这么些年陛下一直关注着先生,细致到饮食起居,甚至昨日才看过清水轩的来信。可今夜却已问起三回,怕是已经不甚清醒,要反复确认才能安心。 医官摇了摇头,于内监踉跄几步,眼角隆起的褶皱像是干涸的河道,霎时被汹涌的河水冲刷。 “你们几个,去东宫请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再找几个可靠的,先知会瑞王府和几位辅政大臣。余下人在宫门口候命,一旦宫里有了旨意,立刻去往各宗室、大臣府邸。” 部署完毕,他又回到殿内,陛下在唤他。 “臣在呢,陛下。” “他……可好?” 于内监刚要答话,赫连霄仿佛倏然清醒,眼中恢复了清明,“……拿过来。” 于内监会意,赶忙抱来一个木盒。 赫连霄方才还昏昏欲睡,此刻却像年轻时早起上朝一样缓缓坐起,拿起盒子里的物件:一支白玉簪,一只破旧的空香囊。 他握着这两样东西,仿佛牵着爱人的手,“孤这一生,如何?” 于内监再也忍不住,伏地泣道:“陛下文治武功,名垂青史!” 赫连霄摇摇头。 于内监抬起头来,“天子治下,政治清明,与民休息,劝农劝商,削减赋税,百姓安居乐业,富足安康。” 赫连霄这才笑着点点头,“如此,方可无悔了。” 未几,太子扑进殿门,哭着跪倒床前。 “来。” 太子一路膝行而至,伏在父亲膝上,“父皇……” “孤走后……” 闻询而来的曹皇后扑通一声跪倒,众人齐声道:“陛下!” 赫连霄摆了摆手,拍了拍太子的肩膀,继续道: “孤走后,切记三桩要事:其一,要勤政爱民,不可妄起征伐,不可凭喜好赏罚升贬,内事难定问罗相,外事不决问瑞王;其二,祖母和母亲都要尽心侍奉,晨昏定省,兄弟姊妹要友爱,不可偏心迁怒,郑王府要常走动,不可怠慢;其三,你与兄弟姊妹婚嫁亲事,自在由己,旁人不可插手。” 一口气说完这些,赫连霄拄着床沿喘气。众人心俱是一紧。 太子抽噎道:“儿臣谨记。” “四哥……来了没有?” “瑞王还在路上,就快到了。” 赫连霄越发倦怠,“怕是……来不及了。”说完,笑着唤皇后过来。 “臣妾在呢。”曹后扑到床前,泪流满面。 “孤倦了,扶我躺下吧。” 曹后小心扶他躺好,颤声道:“陛下福寿绵长,定然……定然……” “这些年,辛苦你了。”赫连霄打断她的话,浑身的力气仿佛散去了一大半,身子又冷又沉,话音越来越轻:“也委屈你了。” “臣妾不委屈,陛下是个好夫君,也是个好父亲,此生能遇见陛下,臣妾知足了。”曹后握着他的手,将滑落的玉簪重新塞回他手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那破旧的香囊仿佛还残留余香,同刚做好时并无二致。赫连霄已说不出话来,只好握着玉簪,静静感受生命的流逝。 白驹过隙,人生须臾。 他此生唯一的遗憾,便是临别时,没有好好抱一抱清眠。 …… 窗外小桥流水,皆覆白霜。 小徒弟不知何时跑开了,梁清眠看见桥上立着个少年,眉眼飞扬,笑着向他张开双臂。 “你总算……来接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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