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异细一端详,认出那人正是杨侍郎,从前在行宫,曾见他追着赫连霄拜谢。 既是赫连霄的知交,又为何顶撞赫连擎?难不成他们兄弟俩也翻脸了? 无论如何,双方偃旗息鼓,常异暂时放下心来。 “刘侍郎对殿下的家事如此上心,莫不是受了小人挑唆蒙蔽?” 常异心道不好,果见赫连擎沉下脸。一看那罪魁祸首,又是张琪。 常异拉住赫连擎手腕,抢先道:“哪来的蝇虫。” 扶海一个没忍住,乐出了声。 “常先生这是何意?”张琪面色一变。 常异像才瞧见他似的,恍然道:“这位将军可识得韩家三郎?” 张琪的脸色由黑转青,“何出此言?” “韩三郎不知得了谁的助力,险些要了我的命。我观将军睿智非常,十分擅长见缝插针,定能为我做主。” 张琪面无人色,勉强笑道:“末将本事低微,何况军中之事,自有瑞王殿下定夺……” “原来如此,那将军方才忽然出声,又是在为谁做主?” “我……是来探望……” “烦劳挂念,我已无碍。”见他如此反应,常异笃定自己猜得没错,韩三郎的铁板就是他给的,遂连笑意都懒得维持了。 “既如此……” 话还没说完,常异及时打断了他,“绥正,送客。” 逐客令一下,张琪脸上再也挂不住了,耷拉着脸走了出去。 赫连擎反握住常异手腕,常异徒劳地挣了两下,果然还是挣不开,只能任他握着。 刘向礼见状,激愤之下想要出言责问,被杨侍郎连拉带拽劝了出去。 扶海费了好大气力憋住笑,拍着王副将的后背,大剌剌道:“哎呀别急眼,你跟老陈你俩净养鱼了,也没喝尽兴啊,走走走接着喝去。” 待人都走尽了,方家兄弟也退了出去。 屋中只余下二人,常异先开了口:“打了败仗,朝廷怎么说?” 赫连擎将他的手握得更紧,“父皇大怒,说要杀了我。” 常异扭过头不看他。 “不信?”赫连擎笑了笑,“南线大捷,主将宋延能征善战。我若战死,魏军全线,悉归他手。”抬手摸着尚未消退的勒痕,动了动脖子,“差一点儿,他们就如愿了。” 常异心一颤,口中苦涩,却嘴硬道:“倒是可惜了。” 赫连擎笑意不减,“你说得对,多少人盼着我死,可我偏不死,我要活着碍他们的眼,碍你的眼。” 常异心头火起,一开口,气没喘顺,剧烈咳嗽起来。 “我这辈子,只能死在你手里。”赫连擎轻拍常异后背,帮他顺气。 “要死就死远些,别……”常异咬牙切齿。 “别脏了你的手。”赫连擎伏到他胸口,深吸一口气,闷声笑道:“好,我死远些,不叫你看见。” …… “我说你们都想啥呢,那小白脸胳膊肘净往外拐,将军留着他干啥呀,上回还教姓韩的小贼子摆了一道,心慈手软的,能成啥事……”王副将撇着嘴,“也就那张脸还成,可他一个爷们儿,长得漂亮顶啥用啊?” 扶海挤眉弄眼,使劲儿咳嗽两声。 王副将立马调转话头,“医术,啊对,架不住人家医术高哇!” “该换防了,老陈,你去盯着。”赫连擎从他身边经过,面色不善。 王副将想同扶海交换眼色,不料扶海闭目摇头,不肯掺和。 “若非他心慈手软,你也就不必随我四处征战了。” “啥?那我干啥去啊?” “给我看坟。” 王副将目瞪口呆。 赫连擎朝院外走去,“回营。” 靖都 大殿之内咣当一阵乱响,皇帝一甩袖子,将奏折全扫了出去,“都给孤滚!” 殿外款款而来一妙龄女子,行至近前,撩袖倾身,缓缓将奏折一一拾起。 皇帝眯眼看看风华正盛的宠妃,又低头看看微颤的双手,脱力似的,缓缓坐回龙椅。 不知从何时起,满堂金玉撑不直他的腰背腿脚,山珍海味也充不满松弛的皮肉筋骨,九五至尊悲哀地发觉,他老了。 老到夜里批个折子,都会忍不住打瞌睡。从前做皇子时,夜半纵马而出,天亮已至山巅,是何等气壮山河。 如今看着年轻的妃子,他只觉得恍如隔世,如此老迈的身躯,还撑得起他的霸业吗? “阿季吵着要见父皇,臣妾哄不好了。”翎妃捡完奏折,素手成拳,轻轻捶着腰。 赫连浡眼中闪过一缕精光,何须担惊受怕,他还有儿子。阿季年纪最小,也最听话,正适合做个提线傀儡,这大好河山,少说还能坐拥数十年。 至于乱臣贼子,挨个除掉就是。 “你先去,孤随后就到。” 翎妃乖顺地行出大殿,回头见那年老的帝王阖目仰躺在宝座上,冷笑道:“周逢呢?” “周统领过几日休沐,托人给娘娘带了信。”心腹女官知情识趣。 “如此甚好,过几日本宫去护国寺进香,须得带上季儿,”翎妃掩口一笑,“我们的季儿。”
第65章 “将军高兴不?”扶海颠颠跟在赫连擎身后,“常先生护着将军呐,将军心里乐开花了吧?” 赫连擎并不答话,只是微弯嘴角,翻身上马,“明日请使臣入营阅军。” “啊这,将军,我看那刘侍郎人挺好,咱非得跟他掐架吗?不掐行不行啊?”扶海飘起满脸愁云。 “不行。” “那让老王上,成天跟个斗鸡似的,我为人和善,还是等着拉架吧。”不待王副将插嘴,扶海又啧啧叹道:“二公子也是的,派个抗揍的来啊,一帮斯文人,咋下手啊这……” 王副将终于逮着空子,不满道:“凭啥我上,我不会装,要上你上!” “哎那可不行,你多猛啊,你上你上……” 说话声渐行渐远,常异靠着门,掩口轻咳两声。惊得绥元敲着门板,关切道:“先生怎么了?” “没事,你们也回去歇着吧。”常异小心躺好,失血过多导致的疲惫再次弥漫,眼皮越发沉重起来。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 “先生醒了吗?” “嘘,别吵先生。” 常异费力睁开双眼,听得门外隐有人声,渐渐被兵戈铮鸣取代,未几,又归于平静。 “绥元,是你吗?” “是我,时辰还早,先生再安睡片刻,我让人备饭。” 常异安下心来,一觉睡到午后,正巧绥元端着碗进门。 “军医说先生只能吃流食,过几日才能吃饭,先喝点牛乳吧。” 常异点点头,接过牛乳,小口喝起来。余光瞥见绥元衣摆上沾着一抹黑红,登时眸光一凝,脑海中浮现出那阵兵戈之音。 “早上……” 绥元稍显局促,忙道:“早上院里来了脏东西,我跟绥正处理好了,先生别担心。” 常异扶额一叹,“真是躲不过。”又抬头笑着道谢。 绥元有些不好意思,“先生心善,可别嫌弃我们做这些脏活儿。” “将士为国从军,与我们医家治病救人一样是本分,何况你们一直在保护我。我应该感谢,怎么能嫌弃。” 绥元眼神一亮,“先生不嫌弃就好,那我们将军也……” “他今夜回来吗?” “将军营中有事,不回来了。” 常异将余下的牛乳饮尽,躺回被中,“那正好,我须得静养,免得同他置气。” “将军说,待先生醒来,让先生自己开个方子调养。” “困了,明日再说。” 常异打定主意睡个昏天黑地,熟料半夜门外又吵闹起来。 “有完没完,杀了我得了。”觉还未睡足,常异以为又有人行刺,强撑着爬起来,却听扶海扯着大嗓门喊道:“先生睡了吗?快看看谁来了!” 扶海步伐极快,常异紧忙披衣起身,生怕他推门就进。可腹中隐隐作痛,慌乱之中又实在火气十足。 “今日就是天王老子……”话未说完,一个半大孩子蓦地撞进怀中,快得常异来不及反应。 那孩子闷在他胸前开了口,“师父……” “桑……桑枝?”常异不敢置信,桑枝抬起头来,含着泪又唤了一声,常异这才回过神,红着眼眶,应了他一声。伸手揉揉桑枝发顶,触感冰凉,有些扎手。 夜里寒凉如此,他的小徒弟定是急着过来见他,才连发丝都结满冰霜。 常异刚要说些什么,桑枝却轻轻拨开他的手,咬住下唇,袖手退了几步。 他幼时每逢委屈纠结,便作此态。当年常异走得匆忙,将他遗落在靖都,一晃三年有余,桑枝心中愤懑难过,也合情理。 “桑枝,都是师父的错……”腹内一阵痛楚,常异微微弯下腰,不得不暂时掐灭话头。 扶海和方氏兄弟都赶上前搀扶,桑枝立在原地,没再动弹。 常异借力站稳,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笑着,继续道:“都是师父不好,我的桑枝长高了,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桑枝仍旧别扭,可到底年少,眼中的担心藏也藏不住,“叔父和师伯待我极好。” 叔父?桑枝是个孤儿,哪来的叔父? 常异刚要开口询问,扶海抢先道:“天冷,咱们进屋说。”又冲阶下摆摆手,“兄弟们远道而来辛苦了,客房歇着去吧。” 常异这才注意到桑枝身后还跟着十数人,服色皆青,高矮胖瘦,形态殊异。 扶海说话还算客气,青衣人却恍若未闻,紧随桑枝,并不答话。 “我说你们清水轩的,出门都把嘴跟耳朵扔家了?听不懂人话吗?” 清水轩,听着耳熟。不知何时听赫连擎提起过,只是当时并未在意。 “你们都回去吧,我同师父在一处,叔父会放心的。”桑枝轻轻摆手,言行自带一股妥帖的贵气,一眼便能看出像谁。 青衣人躬身退去,扶海叉着腰,不屑道:“一帮狗崽子,跑咱家地盘撒野来了。” 常异拉起桑枝冻得通红的双手,想帮他暖一暖。可叹桑枝正在长个子,连带着手掌也宽厚许多,早已不像从前,可以任由常异握在手心里了。 桑枝颇不自在地抽出手来,扶海立马打圆场,“这孩子咋还认生呢,进屋说进屋说,小正,再端个炭盆来,给孩子暖和暖和。” 师徒二人进了门,余人都识趣退走,好教他们叙旧。 “我走之后……”见桑枝扭过头去,常异顿了顿,哽咽道:“师父收到二师伯的信,信上说桑枝每日乖乖背书,还跟着郑王府的师父学了拳脚和剑术,连王府侍卫都打不过你。” “他们让着我,况且,我还是打不过叔父。” 明明是常异丢下了桑枝,此刻却是桑枝像犯了错的孩童,怎么也不肯直视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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