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苦等先生不来,其后才从二公子处得知先生离都,一别经年,先生可还好?”刘向礼恰好停在两步远处,殷切开口。 常异往上座瞄了一眼,假装没看着赫连擎徒手捏碎了一只瓷杯。 怎说也算故交了,刘向礼尊医,言辞神情又如此恳切,常异也不好不搭理,便道:“我一切都好,刘大人别来无恙……”忽又想起扶海的话,“听说刘大人水土不服?” 刘向礼顺手提起一壶酒,长袖一甩,斟酒两杯,“我亦无恙,只是初来乍到,胃口不大好,有劳先生惦念,他乡遇故知,当满饮此杯。”一杯递给常异,“先生云游辛苦,我敬先生。” 赫连霄为人妥帖,大抵没同他说实话,只说常异云游行医去了。 常异苦笑,心道:云游好说,留在靖都才叫辛苦。 见他不接酒,刘向礼略显局促,“先生可是不方便饮酒?那……” “我酒量不好。”常异歉然道。 刘向礼宽厚一笑,正要收手,便听一红脸汉子讥讽道:“刘大人当真威风啊,先是奉旨大骂皇子,如今还要逼人家喝你的酒吗?” “我并无逼迫之意,常先生乃是我此生敬佩……” “得了吧,刘大人敬佩哪个,真当我这粗人不知道?”那汉子激动之下,脸面又红几分,“郑王二公子力荐你来劳军,不就是给咱将军找不痛快嘛!” “我等是奉上意……” “刘大人所言极是,王副将何必多作为难。”眼看诸将纷纷附和,众怒难平,有人坐在角落里出了声,实打实地给他们添了把柴。 “我为难他?放屁!你们这帮小白脸老酸儒我见得多了,腿肚子还没老子手腕粗,打仗不见你们出力,咬文嚼字属你们能耐!” 当年赫连擎为了摆脱朝堂牵制,提拔了大批出身关外的悍将,王副将跟扶海一样都是关外人,性子洒脱豪放,本就憋闷着饮了酒,旁人一激,撸起袖子就要玩命。 有人喊道:“张琪你个老小子,就知道添油加醋!” 常异循声望去,见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张琪好整以暇,慢悠悠吃了口菜,如有所感地看了过来。 二人对视一眼,常异扭过头去,夺过刘向礼手中的酒杯,仰头饮尽,“这酒我喝了,多谢刘大人。” 刘向礼感激地看他一眼,王副将愣了片刻,吹着胡子也瞅了他一眼,低声骂了句:“吃里扒外的玩意儿……” 众将见张琪坐在一边看好戏,纷纷反应过来,七嘴八舌劝着王副将落了座。 酒劲儿很快上头,常异低声向绥元嘱托两句,绥元兄弟二人扶着他便走。 刘向礼赶上几步,诧异道:“先生怎么了?” 扶海一把将他拦回去,勾肩搭背带回席间,看架势仿佛认识了十多年似的,“先生醉了,来来我陪你喝。” 常异昏昏沉沉,勉强撑到房间,稀里糊涂沉入梦乡。 一睁眼夜色深沉,灯烛俱灭,炭火烧得正旺,热得他气血翻涌,稍微一动,便觉上腹疼痛难忍。 此刻夜深人静,屋外风嚎雪吼,若有个万一,怕是求救无门。常异顶着满头大汗缩在床上动弹不得,只盼着绥元夜里来瞧他一眼,哪怕盛怒之下的赫连擎回来也好。 门“哐当”一声大敞四开,常异勉强仰起头,模模糊糊看着个人影行至床前。 “绥,绥元……” “看清楚,我是谁。” 常异闭了闭眼,睁眼仔细分辨,喃喃道:“赫连擎,我……” “你不是不能喝吗?”不待常异答话,赫连擎便捏住了他的下巴。 酒水来不及全部入口,大半顺着下颌淌进领中。 常异一时难以分辨,究竟是疼到发抖,还是酒水太凉,激得他发颤。也分辨不出这熏人的酒气,是出自醉酒归来的赫连擎,还是散落满床的酒水。 两口烈酒下肚,腹中翻滚更甚,常异拼命一推,却只将赫连擎推开一点,酒壶脱手滚落在地,滚热的血混着酒液滴落壶身,仿佛一枝寒梅迎风绽开。 惊慌之下,赫连擎酒醒大半,一把将人搂回怀中,“你怎么了?” 常异拼着最后一点气力嘶声道:“军医……叫军医……” 再艰难的年岁,常异都没想过一死了之。师父还等着他赡养侍候,小桑枝不知长到了多高,他行过山河万里,也有惦念的亲朋知交,一身医术还没为后世留下只字片纸,他眷恋这红尘俗世,爱恨全未了断,满心都是牵挂。 眼前之人眉眼阴郁,行事凶悍,明明从前眼底还有眷恋,到底是什么将他变得这般无情? 这三年,赫连擎当真寄了信来吗,那又为何没有一封送达?或许只言片语,就足以让他心软回顾。难不成……是师父扣了信? 赫连擎放声喊人,惊动了方绥元,绥元连靴子都未穿,赤脚奔去请来军医。 “你……你……”常异死死拉着赫连擎的袖口,仿佛有话要说,奈何口中含糊,半晌吐不出话,反倒因急于开口又呕上血来,呛咳不止。 “常异,常异,你要说什么?我在……我在听。”赫连擎开口便是哽咽难言,喉头活像堵了团棉花。常年行军打仗练就的波澜不惊,如今也全都飞到九霄云外,只管握着常异的手,话都说不利索。 他这个身量挡在床边,想陈情又说不出话,迟迟不肯离去。军医束手束脚,急得满头大汗,病患当前,什么都顾不得了,吼道:“将军站远些,再耽搁,人就没了。” 赫连擎后背出了层冷汗,像个做错事的孩童一般,立马抽身退走,恨不得闪个八丈远。 老军医手法娴熟,又是喂药粉,又是针灸,终于将血止住。 赫连擎的脸色比常异还要白上几分,“他怎么样?” 军医抬袖擦汗,恭敬道:“这位小公子身体虚耗,想必有沉疴旧伤在身,近日又操劳少食,心气郁结……”嗅了嗅,续道:“酒不可再饮,饮食也须清淡,按时服药即可。只不过……” “如何?”赫连擎急道。 “只不过表证易治,痼疾难除啊。”军医抚须叹道:“老朽观公子脉象,应是有能人时时调养救护才得留天年。眼下将军须请来此人妙手养护,如此方得长久啊。” 赫连擎赶忙点头,沉声问:“何时能醒?” 见他神色恢复如常,军医想起方才情急之下吼了将军,额上又冒出一层冷汗,“半个时辰后若还不苏醒,老朽再过来施针喂药。” 赫连擎点了点头,半跪于床前,抬手轻抚常异汗湿的鬓角。 军医见他如此不避人,哪还敢久留,当即收了针囊药匣,起身离去。 “常异,你当真狠心。”话里是埋怨,眼中却全是心疼和愧疚。 “我以为你舍不得丢下我,我去追你,你却头也不回。” 赫连擎苦笑一声,絮絮言道:“神医门人,下毒也厉害。我一躺数月,身边好像连个活人都没有。那时夏日炎炎,可我还是觉得冷。夜深人静时我便想,见不到你,还不如死了算了。可我又怕你回来找我,怕你舍不得我。” “我等了那么久,只等来一句‘死生无关’。你悲悯众生,怎么不可怜可怜我呢?我死去活来两回,一回阿娘坠楼,一回失去你。你还想让我再死一次吗?你能不能……” 赫连擎抬手捂住眼睛,颤声道:“你能不能醒过来,能不能好起来?只要你醒过来……”
第64章 “只要你醒过来……” 赫连擎伏在床沿上,紧紧握住常异的手,久久不敢抬头看他煞白的脸色。 忽有一只手绕到他脑后,轻抚了一下。 赫连擎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见常异微微睁眼,嘴唇轻轻一动,像是有话要说,急忙凑上前去。 他一凑近,常异稍稍撑起身子,使出了吃奶的劲头,附在他耳边极力扯着嘶哑的嗓子,吼道:“赫连擎你个活牲口,再折腾,老子弄死你!” 话毕,重重倒回被褥间,喘着粗气,阖目骂道:“滚吧!” 赫连擎脸色惨白,本就是他理亏,哪还敢再顶一句嘴,小心帮他掖好被角,缓步退到门外。 门轻轻关上,常异不用睁眼也听得出来,方氏兄弟蔫声不语进了门,一左一右立在床边。 绥正小声唤了声“先生”,又立即噤声,应是绥元拦着不让他出声打扰。 “我没事,你们不必守在这里,去歇着吧。”常异把气喘匀,睁眼安抚他们。 绥元红了眼眶,“若我早些回来守着,先生就不会……” 常异连忙摇头,“是我贪杯触发旧疾,不能怪你。” “先生睡吧,我们兄弟二人就在此处守着。”绥元盘腿坐下,绥正忙不迭点头,乖乖在哥哥身边坐好。 常异心中浮起一丝暖意,方家兄弟身手了得,本该到战场上杀敌立功,却被赫连擎派来守着他这个无用之人,还能守得心甘情愿,毫无怨怼,心中不禁有些愧疚。 他本想再说些什么,奈何身子倦惫,眼皮沉重,稀里糊涂昏睡过去。 再一睁眼,外间乌泱泱站了一堆人,惊得他瞪圆双眼,伸手去扯床边的绥元,小声道:“赫连擎把军帐搬来了?” 众人发觉他醒来,纷纷伸头张望,端的是神情各异。 最激动的是刘向礼,抬步就要往里间来,被扶海扯住胳膊,一把拦了回去。 “刘侍郎要硬闯本王内室?”赫连擎坐在众人中间,面沉如水。 闻他此言,刘向礼一改之前的息事宁人,盯着他毫不客气道:“下官无意冒犯,敢问殿下,为何将好人家的儿郎拘于内室,这是何道理?” 赫连擎抬眼看他,沉声道:“我与常异相识多年,交情甚笃,同榻而卧,抵足而眠,有何不妥?本王的私事,你也管得?” 此言一出,诸人迅疾分作两堆,大有剑拔弩张之势。 “你们……”常异一出声,十几双眼齐刷刷看过来,逼得他顿了顿。 便是这一刹那,常异瞧见赫连擎眼底弥漫的惊慌。勉强支起身子,哑着嗓子道:“你们都是来探病的?” 他这是明知故问,在场诸人,大都只是一面之缘,熟脸也就那么三五张。 区区一个游医,断无可能劳动这些人探望。多半是将争权夺势那一套挪到他床前,借题发挥罢了。 赫连擎似乎松了口气,起身走到他旁边,半道还故意挤开了刘向礼。 “好些了吗?” 他这幅温存模样,常异也不好让他下不来台,得罪了他,日子且得难过着呢。 “好多了,有劳殿下。” 听他如此客套,赫连擎面色一僵,冲着人群扬声道:“听到了吗?好多了,都退下。” “可……”刘向礼还想说话,却被人拽住手臂,那人冲他使了个眼色,重重摇头。
73 首页 上一页 40 41 42 43 44 4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