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枝也反应过来,别别扭扭看向赫连擎。 “我……我是说,桑枝不该怨怪师父,师父当年是身不由己。” “桑枝,你先出去。”常异怕他口不择言惹怒赫连擎,匆忙使了个眼色。 桑枝乖乖退走。 帐中极静,只闻炭火劈啪作响。常异缓了缓,刚要说话,一开口却先重重咳嗽起来。 赫连擎起身倒水,常异捂着钝痛的胸口,连名带姓唤了他一声。 “何事?”赫连擎转身太急,水晃出碗来,撒了他一身。 常异定定看着他,“我有话对你说。” “先喝水。”赫连擎盯着常异,仿佛一眼看不到,他就要丢了似的。 半碗水见了底,赫连擎开口便道:“你并非故意丢下我,是不是?我和你是错过,不是恩断义绝,是不是?你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此刻面如罗刹,常异哪敢说实话,可又实在不会扯谎,只得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若非燕城偶遇,你同我,合该老死不相往来。” “我不信,是你师父拦着,是你受伤生病,是赫连悬……我……我要杀了他……谁也别想……分开……”赫连擎扶着头,神色愈发凶狠。 “怎么了?”常异想拉他手腕,被他没轻没重地甩开。 “别碰我!”赫连擎跌跌撞撞奔出帐去,常异拦不住他,扬声喊桑枝。 “师父,他……” “桑枝,跟上去……等等,你不能去,叫绥元,不,叫扶海跟绥正去。” 片刻后,绥元入帐,“先生,将军说他心里憋闷,想出去透透气。” “不对……” “先生放心,将军稍后就回来。我去拿些热乎饭食过来,先生吃饱了再睡。” 常异心急如焚,可绥元神色又实在平稳,赫连擎若真有个好歹,他怕不会淡定如斯,眼下既问不出什么,只得点头由他去。 “师父,他怎么又发疯了?”桑枝心有余悸。 “你看见了?” 桑枝点点头。 “此处不宜久留,明日你便借着郑王府的庇佑,回靖都去。” “师父,我不想回去。”桑枝咬了咬下唇,头一回违逆师命。 “桑枝,你喜欢骑马打仗,是不是?”常异了然。 “我……师父……” “那便留下。”常异笑了笑,“当初抱你回去,本就不是为了让你继承衣钵。你是我的弟子,却不只是我的弟子,想做什么就去做。” 桑枝揉了揉眼睛,重重点头。 “头一遭上战场,不怕吗?” 桑枝摇摇头,又点点头,“起先是怕的,可我又想起叔父的话。梁国攻伐在先,我军只得以戈止戈,护卫家国。今日我若怯懦,便是拖了后腿,若将士皆怯懦,国危民亦危。两国战事多耽搁一日,百姓的裤腰带就要勒紧一分。如若征伐不止,两国君臣,匹夫贵胄,夫妇老幼,都要生离死别,背负军赋,无人可独善其身。” “二公子教你,是用了心的。”常异想起千里之外的梁清眠,忍不住一声轻叹。赫连氏兄弟相争,来日回到靖都,又不知该如何相见。 “师父,我不是嗜杀,我只是……”桑枝以为常异是在同他犯愁,慌忙想解释。 “人各有志,桑枝,你长大了,师父很欣慰。”常异笑着摸摸桑枝发顶,桑枝长高了许多,竟然摸得十分吃力。 桑枝乖顺地坐到床边,伸着脑袋任由他摸,“师父睡吧,桑枝在这儿守着,绝不教他再欺负师父。” 师徒二人和衣而眠,至夜半时分,帅帐外一阵喧嚣。 有人大声欢呼,高喊着:“宋将军!宋将军回来啦!” 也有人惊慌吼道:“让开!都让开!军医呢!叫军医!快,去偏帐!” 常异眠浅,听那吼声像是扶海,忙绕开桑枝,出帐去寻绥元,却只见绥正懵然立在门口。 “你哥哥呢?” “哥哥有事走开了,先生快回帐吧,外边乱。”绥正像是刚刚睡醒,揉着眼睛,强打起精神。 常异四下一望,见军士们都喜气洋洋,心下一琢磨,大约是赫连擎带着部下夜袭敌营,将受困的宋延救了出来。 睡前听桑枝说赫连擎劫粮,打得梁将措手不及,抱头鼠窜。此番救宋延更是出其不意,想必手到擒来。 可心中就像悬起一把利刃,睡意到底是找不回来了,只得回帐枯坐。 偏帐 “扶海,常异……常……异……”赫连擎呕血不止,每说一个字都格外艰难。 他死死扯住扶海,胸甲上嵌着半截断箭,断箭周遭不断渗出血来,细细描摹出铠甲的边沿。 扶海十几岁参军,上司战友受伤的殉国的不计其数,可他从未想过,悍勇如赫连擎,也会浑身是血倒在他面前。 大魏的战神,竟站在了死亡触手可及之处。 扶海张了张嘴,反握住赫连擎的手臂,“将军,咱先把甲卸了……”说话间带着浓重的鼻音。 白日里常异当众赏了赫连擎一巴掌,此刻赫连擎伤重,扶海哪还敢冒险请常异救命。 “常异……”赫连擎眼中蕴起滔天巨浪,坚持道:“让……他来……”
第69章 “常先生!快随我走!” 平地一声惊雷吼,绥正倏然惊醒,想要上前询问,却被扶海匆忙拨开。 常异本就莫名心慌,听他这一喊,更是心烦意乱,披衣起身,不耐烦道:“又怎……” 话未说完,扶海顾不得礼数,跌跌撞撞入得帐来,双眼血丝密布,脸上沾满了血污,周身泛着浓重的腥气,活像自地狱逃逸的恶鬼。 但凡赫连擎还能说句话,便断不会任由部下这幅尊容闯入常异帐中。 常异脸色一白,不待扶海说明来意,慌急冲出帐去,瞪着眼茫然四顾,“在哪……他在哪儿?” 绥正吓得不敢说话,扶海及时跟出来,哽咽低吼道:“在偏帐……将军在偏帐!” 桑枝追出来,常异又将他推回去,“别出来,无论发生何事都别出帐。” 浑浑噩噩到了偏帐,帐帘仿佛有千斤重,常异拂了几次才拂开。 赫连擎赤裸上身,伤口出血不止,几名军医围在床前,止血布换了一块又一块,血却决堤一般溃涌而出。 只听军医喊道:“血止不住,箭簇有毒!” 赫连擎颈上青筋交错,实在忍耐不住,猛地呕出一大口血来。 常异浑身被冷汗浸透,心底一凉,手脚并用奔到床边切脉,周边声音都模糊起来。 “给我纸笔!我要纸笔!” 众人面面相觑,先前给他诊病的老先生也在,到底是个熟脸,见状忙取了纸笔递上。 常异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心神,抬手写下几味草药,军医急忙接过,打发了童子去取。 常异提笔要再开一方,熟料赫连擎一把捉住他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你听我………说………” 如此凶险,片刻不容耽搁,常异甩不开他,高喊道:“扶海过来帮忙,我要开方子!” 扶海急忙上前,连拉带哄,“将军咱先撒手,别耽误先生写方子,有什么话,有什么话……”话至此处,竟生生哽住。 “常异……我……”赫连擎被涌上口腔的血堵得呛咳不止。 “不必说。” 常异笔下不停,迅疾写好药方,嘱咐军医抓药熬煎。 他见惯了生死,尚能保持神色如常,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颤:“我都知道了,你写了信,是我没收到,你不来寻我是中毒卧床身不由己。你有苦衷,我都知道,不必说了。” 赫连擎只是费力地摇头。 药童跑得满头大汗,捧来捣好的药汁。 药汁一敷,赫连擎痛哼一声。 “前辈,借针囊一用。”常异取出银针,稳稳刺入赫连擎身上穴位。 几针下去,赫连擎不再呕血,低声道:“我……放你走。” 常异心神大震,连手都微微发起抖来,只得冲军医道:“烦劳前辈替我。” 军医见他手段高明,立竿见影,口中啧啧称奇,心中暗自琢磨针法。闻言立即上前接针,二人配合得当,终于将血止住。 未几,罗繁赶到,急匆匆奔到床前,见着赫连擎浑身是血,又骤然顿住脚步,不忍地转过身去,失控道:“早知如此,真该敲晕了宋延!” 赫连擎指了指身旁血衣,扶海仔细翻看,只翻出一封信来,连忙交到赫连擎手上。 “景愿过来……” 罗繁依言凑上前去,赫连擎将那染血的信塞到他手心,用力一握,昏厥过去。 转眼天已大亮,赫连擎的呼吸渐渐平稳。常异揉了揉眼,强撑着站起身来,出帐去寻绥正,托他煎付药来吃。 怕绥正担心,又安抚道:“不碍事,只是用药的时辰到了,去吧。” “先生身子好些了吗?”罗繁跟着他出来,“当年……” “当年的事,不必再提了。”常异闭了闭眼,忍过晕眩,语气和缓了些,“他是去救你的?” 未料他有此一问,罗繁微微一怔,说了实话:“我于他而言,是亲人至交,我有危难,他必定相救,可此番,他是为了保宋延。” 常异皱眉,“宋延不是郑王府的人吗,你们打的是什么主意?” “阿擎是在替二公子铺路。” “铺路?他与二公子没闹翻?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半真半假,二公子确然不是郑王亲生,乃是当今圣上与郑王妃私通,偶然而得。陛下薄情寡恩,从未打算认他,郑王夫妇也丢不起这个人。”罗繁满面讥讽,丝毫不做掩饰,“快活的时候不觉得丢人,过后倒总想着粉饰。他们夫妇二人重归于好,倒拿一个孩子当替罪羊。” 常异四下环顾一遭,拉着他返回偏帐。 印象中罗繁意气风发,是个满心抱负的士子,如今言谈举止变化极大。三年前罗家得咎,想必他也不好过。 “说这些干什么。”常异洇湿了帕子,细细擦拭赫连擎身上的血污。 “先生并未原谅阿擎,却愿意为了救他通宵达旦,不遗余力。阿擎的真心,没有错付。” “他的真心,我消受不起。”常异将帕子丢进水里,一片殷红缓缓散开,“医者父母心,罗将军博学多闻,不会没听过。” 罗繁苦笑着点点头,将那封染血的书信递上,“先生看看这个。” “他自知打法太过凶狠,命悬在刀刃上,身后事都早做了安排。”罗繁看着常异展开信纸,絮絮道:“战事吃紧,政局动荡,那些个乌糟事,他都只搁下寥寥数语。唯独对你,不惜笔墨。” “阿擎要我送你去南唐避祸,要我保着二公子,助他得偿所愿,事成后杀了恪王替你报仇。若事败,就去找相思,只要相思对恪王说一句‘杀了常异,也算成全了他们’,恪王便绝不会对你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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