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 “常先生,别来无恙。”韩泉面带笑意,缓步走来。 常异心里没底,强笑道:“韩副将不去饮酒,来这里做什么?” “先生不必害怕,我并无恶意。”韩泉适时停下脚步,“只想问问先生,是否同赫连将军知交已久?” “泛泛之交。”常异随口胡诌:“此番不幸遇见,是他逼迫我随军的。” 韩泉不疑有他,失望道:“本想请先生帮忙,原来先生也是身不由己。罢了,此处阴冷,我送先生回去。” 见他如此神情,常异于心不忍,顺口问道:“你想让我帮什么忙?” 熟料韩泉眼中立时燃起希望的火光,“先生愿意帮我?” 此言一出,常异后起悔来,韩泉不待他拒绝,立即言说清楚。 本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忙,没成想不过是小事一桩。 “那我就勉力一试,若是不成……” “成与不成,韩泉都对先生感激涕零。”韩泉说着,倾身一拜,手背扫过脸侧,不知抹去了什么。 “天色不早了,先生跟着我,我引先生回去。” 二人走出一段,便听扶海扯着大嗓门喊:“常先生!常先生你搁哪儿呐!将军伤口疼!常先生!……” 彷如锣鼓喧天,惹得方圆几十里的狗都跟着叫起来,吵得人耳根子生疼。 “别喊了!我在这儿!” 常异忙不迭跑过去,见方氏兄弟急得团团转,心中不免愧疚,好声好气道:“我嫌吵,出来转转。赫连擎呢?” 回头却不见韩泉,想必是避嫌先行了。 “将军腿脚不好,跟不上啊。”扶海无奈一叹,“差点儿就摔了……”说着偷眼看常异的反应。 “少给我来这套。”常异冷笑,“他是压根就没跟着吧?城中无趣,我回营地等他。” “哎先生……”扶海拦不住他,只得示意方家兄弟跟上,人都走远了,仍兀自嘟囔:“本来就是嘛,咋还不信呢……” 常异连夜出城,到了营地休息片刻,借故支开方氏兄弟,装好食盒出帐。 帐帘一掀,迎面一物栽进怀里,砸得常异倒退几步。 鼻端绕上浓重的酒味,帐外探进来一张醉醺醺的大红脸,扶海大着舌头憨笑道:“先生在呢?巧了巧了,那我先走了啊。” “你别走!好歹帮我……”话没说完,扶海早没了影。 常异无语问苍天,费力搁下食盒,半拖半抱将赫连擎扔到床上。 摔得赫连擎闷哼一声,口中含含糊糊不知说了什么。 常异凑到近前,仍听不清楚。 赫连擎呼吸间泛着酒气,眼睫微微颤抖着,蝴蝶翅膀一般搔过心尖,顺带遮住了眸中的狠戾。 常异红了眼眶,忆起从前相拥而眠,他熟睡时便是如此。 若不曾分离,此时常异该在家中一边行医,一边苦等他凯旋。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即便天各一方,也还是心意相通的。 不像如今针锋相对,见了面便没一句好话。 常异轻叹一声,取来药膏,轻轻替他揉着腿上的淤青,“我缠绵病榻时你杳无音信,如今又为何……” “常……异……”赫连擎忽然出声,吓了常异一跳,以为他酒醒了,凑近一看,原是在说梦话。 “常异……疼……” “疼也忍着。”常异没好气儿应了一句,手却放轻了力道。 “我……忍着……”半梦半醒竟还能答话。 常异起了坏心,轻咳一声道:“你说你三哥赫连悬,是不是个王八蛋?” 赫连擎的眉头立马拧成了川字,常异心里咯噔一下,心道他果然还是袒护兄弟。 熟料赫连擎浑身绷紧,咬着牙道:“要杀……杀了他……” 常异大吃一惊,心头的委屈不甘略略散去些,又觉得凉飕飕的,便试探道:“那……常异呢?” 赫连擎眉目舒展了些,“不要……” “你爱要不要。” 又听他呢喃道:“不要……不要走……”常异收拾好药箱,坐回床边,眼珠儿一转,笑道:“那你叫声爹来听听。” “娘……” “我让你叫爹……”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他看见赫连擎眼角有泪滑落,像一颗珍珠,跌碎在软枕上,洇开一朵潮湿的梅花。 “娘,我冷。” 常异伸出手又缩回来,只给他掖了下被子,低声道:“你这几年都做了什么?” 赫连擎眼眸微张,似乎清醒了些,薄唇一动,吐出两个字来:“杀人。” 常异一窒,“没别的了?” “有,要……找常异。” “找我?”常异摇头笑道:“你何时找过我?” “我……写信,好多,好多……你都不想我,你不想我,死生无关……” 赫连擎胸膛剧烈起伏着,几近哽咽,话也说得断断续续,听不大清。 “你说什么?你写了什么?”常异凑近了去听,被他一把搂紧。 残余的酒气将常异缠绕其中,始作俑者含混不清道:“你都没认出我,我一眼就认出你了,你都不愿……多看我一眼……” 醉酒之人手上没轻重,箍得常异腰疼,手忙脚乱想挣开,口中辩解道:“你戴着面具,我怎么认?” “你满面脏污,可我就能……就能认出你。”赫连擎不依不饶。 常异咬牙切齿:“你到底醉没醉,诓我呢吧?” “不准走,不准你走。”赫连擎像个孩子般耍起赖来。 常异腰都快被他勒断了,怒道:“撒手,再不撒手,你明早醒了我都凉了!” “凉……”赫连擎果真松开了些,抱着他就势一滚,“我给你……暖暖……”
第61章 次日一早,常异扶着腰走出帅帐。 扶海叼着半块饼子路过,又惊又喜,险些噎死当场。 常异无语凝噎,待他顺过气来,问道:“燕城主将倒戈叛国,他是怎么处置的?” “燕城那个?”扶海接着嚼饼,比划道:“城破的时候想跑,被将军一刀斩落马下,乱军左冲右突的,也不知被哪边的马蹄子踩面乎了。” “那肇城的呢?” “肇……”扶海咂摸出不对来,“先生问这个干啥?” 常异抿了抿嘴,模棱两可道:“想看看我还有没有活路。” 扶海对他们二人的关系一知半解,闻言神色变了又变,不知编排出了怎样一场大戏。 “估摸着是要传回靖都吧。”扶海一脸难为情,“他们哪能跟先生比啊,先生可是咱将军的心头宝……” “那是关着呢?”常异赶忙打断他,以防他说出更肉麻的话来。 “啊对,就在那边。” 营地一角有片空地,正中央摆着个巨大的兽笼,笼中颓着个落拓的中年男子。 男子身上的铠甲破烂不堪,乱发混着凝固的血液,硬邦邦戳在头颈四周,如同一面荆棘城墙。 常异蹲在笼前,迅速打开食盒。 韩泉是韩大人的家将,战场上拼命厮杀也没能保住城池,赫连擎何等凶悍,被他一鞭拽下马,还能拖着伤腿接着打。 打得肇城兵败,举城投降。 可纳降时,赫连擎亲手为作战勇猛、险些取他性命的韩泉松绑,却将双手奉上城池的主将韩大人露天关押。 阖营将士都能看见他这副狼狈模样,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战败、投降,万人观摩,当真是毫不掩饰的羞辱。 “他就不怕敌将为了避免受辱,全都殊死抵抗?”常异将菜盘递到笼边。 “先生莫要以身犯险了,绥正,你去。”方绥元看得心惊胆战,强行将他扶起来。 方绥正“哎”了一声,麻利地将饭菜摆好。 “将军说君子殉节,小人贪生,气节难移,贪生亦难改。”常异点点头,转而去看韩大人。 韩大人形容枯槁,对热气腾腾的饭食无动于衷,反倒被他们的谈话声吸引,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常……异?” 绥元忙道:“不能同他交谈,先生答应过我的。” “你是……常异?”铁链哗啷作响,韩大人扑到栏杆上,碰洒了菜汤。 常异同他对视片刻,皱眉道:“大人记得我,可还记得月绒?” 韩大人眼眶紧缩,想必对此讳莫如深,欲言又止半晌,结结巴巴道:“她,她早就……” “早就死了?”常异盯着他,想从他缭乱的神情中分辨出一丝动摇,可是没有,常异失望道:“我知道,她跳河自尽了,死的时候很年轻,还怀着身孕。” 韩大人避开他的逼视,嘟囔道:“你定是,定是认错了,她,她是病死的,对,病死的……” “你说得不错,她那个样子,说是病入膏肓也恰如其分。”常异冷笑一声,转身要走。 韩大人骤然嘶吼道:“别走!别走!你能来看我,定也能去看三郎,常异,常先生,我求你,求你救救我儿子!” 常异扭头看他,仿佛在看冢中枯骨,或许病了的不是月绒,一直都是他。 “求求先生,我就这一个儿子了……” 坐拥大军,一触即溃,不顾百姓死活,献城自保。千恩万宠的夫人说弃就弃,多年后得知对方音讯,竟全无动容。明知死到临头,挂念的也只有自己那点血脉。 这种人配不上女子的痴心,也配不上部下的忠诚。 “我就不该来。”常异万分嫌恶,拂袖便走。 “他病了!他才十五岁啊!他不该死在这儿,三郎是个好孩子,先生不救他,他定然活不过今日……”身后的韩大人吼得撕心裂肺,引得将士纷纷侧目。 常异加快脚步,问方绥元:“韩三郎关在何处?” “先生莫非要……”绥元急道:“先生勿再触将军逆鳞了!那韩三郎若真病了,我去请军医就是。” “若军医能治,还求我作甚。”常异恨恨道:“他那一身逆鳞,我都触遍了,不差这一片,带路。” 韩大人拿捏人心果真是把好手,常异本就不是魏人,一个半大孩子病重垂死,教他如何袖手旁观。 “出了事也是我逼你的,你不带我去,我自己也要找过去。” 方绥元拗不过他,只得硬着头皮带路。 三人来至一方小帐前,看守将士想阻拦,常异拍了拍绥正腰间的药箱,“来瞧病的。” 将士对视一眼,放了他们进去。 帐内躺着个纤瘦的少年,面皮雪白,双颊潮红,显是发了高热。 常异在他身前坐定,仔细检视一番,那少年眉头一皱,睁开了眼,虚弱道:“你是谁?” “你爹叫我来救你。” 少年面露讥讽,啐道:“软骨头的老狗,我没这种爹。” 翻开洇血的布带,常异察觉不对,“伤口为何溃烂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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