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次虐打中,赫连擎不知多少回萌生恶念,他想把这些人都杀了,烧了这座可恶的宫殿,他想将生父抽筋剥髓,想举剑自戕,亲赴黄泉问问母妃,当年为何狠心抛下他,为何不带着他一起解脱。 “想清楚了?” 皇帝的话如同一记惊雷,不留情面地将他劈回现世。 不如同归于尽,一了百了……不行,不能这样,他答应过常异不再杀人,他要跟常异并肩站在阳光下。 “你不是想让十六就藩么?孤也成全你。” 他要离开这儿,带着常异一块儿离开。十六……十六也要离开。 “不过是个承欢的玩物,何必专情他一人,多个王妃侍候,岂不更好?” 谁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赫连擎喘息片刻,费力地爬起来,伏地拜道:“儿臣……遵旨。” …… 常异浑浑噩噩走出梅园,冷风迎面吹来,他才惊觉面上冰凉,抬手擦了又擦,才将半干的泪痕拭去。 正走神时,迎面撞上一方胸膛,常异毫无防备,险些跌坐在地,亏得对方好心扶了他一把。 来人年岁不小,衣着华贵。 常异骤然清醒,先俯身行礼。那人见他一本正经,不禁大笑,“本王还说呢,是何等人物,能将阿擎那冰坨子焐热,这不就遇上了?” “愣着作甚,还不抬起头来,让俨王瞧个清楚。”内监附和道。 寻常若遇狗仗人势,常异是理都不理的,可今日正赶上胸中憋闷,竟扬起头来,不发一言,直视俨王。 俨王先是惊讶,随即呵斥内监:“胡言什么,滚远些,吓着了他,本王卸了你的脑袋。” 内监忙伏地请罪。 俨王笑道:“小先生这是去哪儿啊?” “回俨王,我迷路了。” “那本王送你回去吧。”话罢,迈步先行。 常异心绪纷杂,此刻大有几分天塌下来都不怕的气势,跟着他就走。 “阿擎这小子哪儿都好,就是性子太冷。”俨王闲庭信步,与他闲话家常:“从前他身边也跟着个小子,跟你长得还挺像,唔,好像比你高几寸。” 常异心底冰凉,并不搭话。 俨王却是个自来熟,兀自唠叨不止,“这都多少年了,眼光都没变……” “王叔。” 俨王循声回头,笑呵呵道:“呦,阿擎啊,你这小郎君迷了路,我正要给你送回去,你既来了,也省得我费劲了。” 赫连擎脸色惨白,先前的袍子染了血,已被他匆忙换下。 “多谢王叔。” “客气什么,外人面前装起乖来了?本王可不吃人。”俨王戏谑道:“可亏了你,现今魏国上下都传说本王吃小孩,一顿能吃仨,胃口那叫一个好。” 见他二人都笑不出来,俨王顿觉无趣,摆摆手便走了。 “怎么走到这儿来了?”赫连擎轻声问。 常异勉强笑了笑,“行宫太大了,我还是住不惯。” 赫连擎轻轻抱住他。 鼻端漫上浅淡的血味,常异忍不住颤了颤,听他道:“我们回家。”
第44章 春夜寒凉,常异手捧汤婆子,坐上了回城的马车,仿佛犹在梦中。 赫连擎说要回家,立时便拉着他走。路上撞见赫连悬的侍从,慌慌张张请常异过去看诊。 见他实在着急,常异便跟了过去,那清冷公子名唤相思的,面色潮红窝在被褥中,看来是发了热。 侍从支吾半晌也没说明白,还是相思强撑着开口:“我身上……有伤。” 常异了然,屏退众人。 被子一掀开,常异大吃一惊。他何止身上有伤,简直是伤上长了个身子。 相思身穿多层纱衣,皮肉隐在薄纱下,血痕淤青清晰可见,血液新凝,已将皮肉与纱衣粘在一起。 常异取药洇湿纱衣,小心拉扯。饶是他下手极轻,相思还是忍不住低吟出声。 “这伤是……”为教他不那么难捱,常异低声引他说话。 相思攥紧被褥,勉强开口:“三殿下平日待我极好,是……唔……” “弄疼你了,我轻一些。” 相思挨过痛楚,摇头笑笑,“殿下只是一时失手,此事还请先生不要外传。” 怪不得不找医官,常异嘴上答应,心下忍不住腹诽:真是一窝子禽兽,老子拿金鞭子抽人逼婚,儿子把人伤成这样,竟连面都不露。可叹这一家,就生出赫连擎这么一个好苗苗,竟还忍心痛打。 相思浑身是伤,虽未伤及筋骨,若处理不当,也十分要命。仔细清理包扎后,常异思虑片刻,掏出两瓶药置于床头,嘱道:“公子寻个可靠的,每日三次上药,不可中断。如此,可不留疤痕。”又将上药手法之类说与他听,交待甚详。 相思感激道:“多谢先生,先生行色匆忙,可是因我耽搁了先生要事?” 看他伤势惨烈,常异心生怜悯,又思及自身境地,免不得惺惺相惜,遂不作隐瞒,“行宫阴冷,我这便回靖都家中去了。” 相思忙命人取来汤婆子,供他路上取暖。 辞别相思,常异出得门来,赫连擎立在外等候,发上肩上都落了一层薄雪。 常异惦记他身上有伤,却只能装作不知,把汤婆子塞给他,替他拂去衣上积雪。 赫连擎微微倾身,好叫他不那么费力。 “拂掉作甚,你们这也算白头偕老了。”赫连妙缓步走来,侍女提着竹篮紧随其后,篮中还余下几片纸钱。 宫中明令禁止私祭,女官出声提醒:“天色已晚,殿下勿再耽搁了。” 赫连妙冷笑,“怕什么,他又不是没见过。” 女官还待再劝,赫连擎已拉着常异大步离去。 “这么急去哪儿啊?”赫连妙在他身后冷声叫道。 “回家。” …… 马车猛地停下,常异撩开车帘,见路旁有黑影迅速逼近。 “阿擎!” “躲好。”赫连擎拔剑迎战,绕着马车防守,将常异护得滴水不漏。 他身上鞭伤颇重,经不起持久战,可伏兵却杀也杀不尽,渐渐气力不济,撩帘捞出常异,将人扶上马背,砍断马缰,上马疾驰。 对方早有预料,几个刺客抽出弯刀,拦路砍断马腿。 赫连擎抱着常异滚下马,伤处接触地面,额上冷汗涔涔。 常异被他护在怀中,眼看着明晃晃的刀刃越来越近,惨然想道:没成亲就死在一处,下辈子还能再续前缘吗? “闭眼。” 赫连擎提剑起身,奋力厮杀,血液沸腾翻滚,他只道即便战死无全尸,也绝不束手待戮。 常异乖乖闭眼,耳听得刀剑相击,破开皮肉之声,却不知那刀剑是落在了谁身上。 赫连擎始终揽着他稳稳后退,忽然身子一歪,二人不知被何物所撞,一左一右倒在地上。 常异惊得睁开眼。 一彪形大汉猛冲过来,手握双锤砸向了他,随即浑身一震,剑尖足足透胸三寸,轰然倒地。 赫连擎唇边血迹蜿蜒,站立不稳,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想是这大汉重锤伤了他,情急之下,掷出宝剑,救下了常异。 那大汉顺着陡坡滚下,行宫地势高耸,即便剑伤不足以致命,这一摔也足以让他粉身碎骨。 常异骤然想起什么,追着大汉而去。大汉身子沉重,转瞬便没了影,常异奋力一扑,指尖堪堪够着剑尖,非但没能拦住坠势,反而划破了手指,身子也失却平衡,直直坠下。 “常异!”赫连擎飞身扑来,一手扒着凸起的石壁,一手稳稳拉住常异手腕。 他双臂都有剑伤,这般用力,温热的鲜血顺着肌理流淌,一滴滴落在常异身上。 常异顾不得害怕,双腿一摆,蹬在石壁上替他分担。 “拉住我,别放手。”话音刚落,石壁下传来一声闷响,那汉子想必才落地。 这样的高度,那把剑恐怕也尸骨无存了。 手腕已然麻木,想必早已脱臼。常异恨自己无用,既无法帮他应付靖都城中的森然恶意,一遇险境,亦连自保都不能,只会一味拖累他。 “松手吧。”常异抬头看他,正巧一滴血落到他眼下,如同血泪,“阿擎,来生你再来寻我,不准带伤。” “常异!你要是敢松手,我回去先杀了梁清眠!”赫连擎双臂麻木,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住,恶狠狠威胁他。 常异心头一震,复又笑道:“糊弄谁呢,有你弟弟在,你杀一个试试。” 当时赴宴,内眷窃窃私语,言说这郑王二公子,实乃圣上与郑王妃苟且所生,宫里不承认他的皇子身份,郑王府心照不宣,对这个私生子万分冷待。 如此说来,同父异母,赫连霄自然不是堂弟,而是亲兄弟了。 “常异别松手,我求你……我求求你别松手……”赫连擎一时无法,含泪哀求常异。 眼下境地,他宁愿自己先死,也不愿在活着的时候,眼睁睁失去常异。 “你要是死了,我就把桑枝扔下去,把你在乎的人全都扔下去陪你……你不能死,是我,该死的是我!” 听得常异心惊肉跳,哪还敢再多说话。 “四殿下?是四殿下!四殿下在这儿!快!快拿绳子来!”后方传来焦急的呼喊。 “阿擎!你在下面吗?”赫连悬半蹲在地,高声喊道:“抓紧绳子,三哥拉你上来!” …… “你说你急什么啊,天亮了多带些人手再走不行吗?可真行啊,你赶车,他坐车,多个报信的都不带。得亏相思告诉了三殿下,要不是三殿下带人及时赶到,你们俩这就跳崖殉情了是不是?” 常异睁眼就见着罗繁猛敲扇柄,拉着赫连擎喋喋不休。 “阿擎……” 赫连擎披衣坐在软塌上,听见这声唤,撩起被子就要起身。 “别别别,祖宗哎,你可别乱动了,御医让你在这儿守着都算网开一面了,再乱动,伤口又裂开了。”罗繁赶忙按住他,行至常异床前,“常先生可有哪里不舒服?用不用传御医进来?” 常异轻轻摇头,“我没事,只是体弱,养一养就好。”手腕虽已接好,却还隐隐泛疼。 赫连擎看着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擎身上的伤……” “他伤得可重,刀伤,剑伤,内伤,还有先前在行宫……” “景愿。”赫连擎一开口,嗓音十分低哑。 罗繁叹了口气,“许是我多疑,三殿下是真心待你,这回要不是他,你们俩都得交待了。过几日十六殿下玩够了,就把他送到恪王府去吧,怎么也比我那小庄子安全。” 赫连擎点点头,“也好。” “我先着人去各处报平安,二位好生歇着吧,侍女就在门外,有事叫人。”罗繁起身告辞。
73 首页 上一页 26 27 28 29 30 3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