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异默默递上巾帕,赫连妙这才发觉,眼泪已淌了满面,接过帕子,却不擦泪,只在手心里把玩,“同你说这些,是盼着你们好,我观这偌大皇室,也就阿擎有幸,得遇良人了。” “殿下也会有良人相伴。”常异想出言安慰,干巴巴来了这么一句。 “我?魂魄都烂在污泥中了,不指望了。外边那孩子长得不像皇帝,若不是阿擎拼死保他,此刻怕都入土了。又一个命苦的,投胎之前也不多掂量掂量。” 赫连擎赶着救下十六,是不想十六同他一样,眼睁睁看着母亲惨死。 皇帝如此凉薄,这一着堪比虎口夺人。在常异面前,种种难处,他一概不提,全是孤身强撑。 常异心里不是滋味,刚要开口,却见赫连妙破涕为笑,冲他眨了眨眼,“反正你也不能生,不如收了十六,当儿子养吧。” 这张嘴,依然骇人。
第41章 “母妃……母妃……” “十六?十六?” “母妃不要!”十六猛然坐起,见常异趴在床边,连滚带爬扎进他怀里,死死抓着他的衣襟,如同拽紧一根救命稻草。 刚把桑枝捡回来时,那孩子偶尔梦魇,也是如此。 常异轻轻帮他顺背,半个字也不多说。 良久,十六气息稍稳,哽咽道:“我都知道。父皇想连我一起杀掉,我都知道。” 常异暗暗心惊,嘴上却道:“不会的,十六是好孩子……” “我听见他们勒死了母妃,他们的眼神……”十六像是不知如何形容,继而笃定道:“四哥捂住我的眼睛,可我什么都听到了,他们说要‘送殿下上路’。” “我睡不着,一闭眼就是母妃……书上说,吊死的人舌头会伸出来,眼珠会冒出来……母妃她是不是也……” “十六,别想那些。”常异轻声打断他,“我听说,你的母妃长得很美,美人与寻常人总有些不同的,就算她不在了,魂魄也是美的。” “常大哥,你别骗我。” “常大哥不骗人,真的,常大哥也从没见过娘亲,但娘亲一直在常大哥心里,美得像仙女。” 十六哭了半个时辰,常异就哄了他半个时辰,后来还将桑枝抱过来陪他。十六一见桑枝,急急穿鞋下床,在袍子里一阵翻找,捧出手帕包着的几块糕点来。 桑枝咯咯笑着谢他,俩人推推让让,你一口我一口将糕点分吃了。 两个孩子睡熟后,常异枯坐许久,直到灯苗“噗”地熄灭,他才生出些睡意来。 …… “来追我呀!”桑枝迈着小短腿,在院里跑来跑去。 贺青沉着脸围追堵截,一大一小相互追逐,扰得院中鸡飞狗跳。 常异抱着一摞医书,叫道:“别闹了,还不来帮忙!” 贺青顿住脚步,原本晴朗的天空忽地乌云密布,常异瞪大双眼,眼看贺青胸前赫然插着十几支羽剑,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朝常异张开手臂,“过来。” 常异还未反应,贺青已将他纳入怀中,十几支羽剑同时深入皮肉,赫连擎在他耳边喘着粗气,恶狠狠道:“你不准变心。” …… “别!” 常异自梦中惊醒,半晌动弹不得,抬手一抹,冰凉的泪痕已蔓延入发。 天光还未大亮,赫连擎立在床边,连大氅都没来得及脱,想是刚刚回来。见他哭成这样,忙上前要抱他。 常异一惊,手忙脚乱推开他,“别。” 赫连擎满脸诧异。常异又连滚带爬冲到他面前,上下其手,在他胸前摸了个遍,惹得赫连擎哭笑不得。 待摸够了,常异松了口气,仿佛才醒似的,气道:“怎么才回来?又瞒着我做什么去了?” 赫连擎试着握住他双臂,见他不再抗拒,遂放心大胆将下巴搭在他肩上,闷声道:“有个堂兄身子不适,耽搁了。” “只是身子不适?”常异皱眉道:“那么着急,事不小吧?” “嗯。”赫连擎停顿片刻,说了实话,“宿疾发作,撑不过三日了。” “那么严重,用不用我……” “不用。” “我去看看也好,万一帮得上忙呢。”常异想撤出他的怀抱。 “别动。”赫连擎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叹出来,“他多年头疼难忍,前几年服食五石散,功效不大,又难戒除,便借由情事缓解。昨夜忽然发了疯,一路奔到西华门,夺下侍卫佩刀,砍伤数人后,倒地不起。” 思及昨夜赫连擎那副紧张形容,常异也有些后怕,还好宫里地方大,这要是不幸遇上,怕只有挨剁的份儿了。 “常异。” “嗯?” “若有一日,我也发了疯,你还要不要我?” “好端端的,说这话做什么?” 赫连擎又问一遍:“你会不会不要我?” “不会,我不会由着你疯。”常异歪头亲了亲他,“你跟别人不一样,你有我。” “你若是不要我了,我就缠着你,死也不放手。”明明是说情话,赫连擎却像含着刀子,字字句句都发着狠。 宫里宫外这一折腾,常异心乱如麻,此刻正心疼他,哪顾得上深究他话里的狠劲儿,只是搂紧了他,低低道:“我巴不得呢,你倒是缠啊。” 话罢,抬手解了衣带,“缠紧点儿。” 赫连擎指尖还泛着凉气,却只顾着描摹盛景,饶是那枝叶乱颤,带出阵阵春雨,也难悬崖勒马。索性不留情面,兵刃相接,速战速决。 常异不容他横冲直撞,偏要引着他慢慢朝桃源深处去。 管它世事几许,二人只管乘风破浪,直奔那世外而去。直至日上三竿,风浪犹未止息。 开春日头渐暖,赫连擎但凡休沐在家,总要围着常异转,常异不胜其扰,索性打发他去犁地翻园子。 赫连擎越发听话,兴冲冲翻了半亩,便跑过来要糖吃。压着常异在藤椅上好一顿亲,这才挽起袖子,接着干活。 撩拨得常异眼都红起来,抢过农具扔了,拉着他往屋里走。刚要关门,罗繁笑着入得院中,“大白天的,回屋干嘛去?” 赫连擎凉飕飕看他一眼,“有事?” 罗繁仿若未见,笑意不减,“今年圣上要在近郊朝日,约莫离籍田之日也近了,来回两趟怪折腾的,便下令暂居行宫,皇室及重臣随行。眼看要到日子了,你打算怎么安顿十六殿下?” “你替我看着。”赫连擎搂着常异往屋里走。 “住我家?”罗繁想拦住他,好多说几句,“不放三殿下那儿了?” “就住你家。” 门“砰”一声关严,罗繁脑海里涌起一些不大美好的回忆,慌忙往院外跑,边跑边喊道:“住我家多没意思啊,我娘名下有个小庄子,让人带他俩过去多玩几天。我先走了啊,明日来接人。” 春分至,魏帝带领亲眷重臣,车驾仪仗浩浩荡荡,逶迤出城。 东郊行宫要秀气一些,但比之江南还是硬气许多。 常异远远望见,魏帝发丝灰白,显然年岁很大,身姿却依旧雄武挺拔。面容看不大清,想来必是十足威严。 再看身边赫连擎,人说男肖母,女肖父,单看身形,赫连擎倒与皇帝极为相像。 皇帝身边立着个娇弱宫妃,身形窈窕多姿,不像仪态端庄的继后。 “这么大的事,你父皇没带皇后来啊?”常异小声道。 “常先生不知道吧,靖都中宫风水不好,十个皇后九个有病。”赫连妙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学着他的语气说话。 “喏,那是翎妃,他的新宠,前几日刚诊出喜脉,说在宫中害喜烦闷。这不,皇后就识趣地病倒了。” “阿姐。”赫连擎皱眉看她。 “怎么,怕他听见?”赫连妙冷哼一声,“大不了送我去见母后,你有什么话赶紧说,我顺道带给你母妃。” 姐弟俩剑拔弩张,常异忙拉住赫连擎,“阿擎,人多眼杂……” “还是常先生懂事,真不愧是四殿下身边的贤内助。”她话里刮带着常异,赫连擎的眼神立马锐利起来。 “阿姐消消气,回头我叫相思制些安神香,送到阿姐府上。”赫连悬阔步行来。 赫连妙眯了眯眼,看都不愿多看他一眼,冷笑一声,扭头就走。 “阿擎,先皇后的忌日快到了。” 赫连擎眼中的怒气登时烟消云散。 赫连悬继续道:“晚上来陪我下下棋吧,阿姐最不愿见我,你来我这里,免得她找你麻烦。” 经此一遭,赫连擎明显心绪不佳,一整天都没怎么说话,常异只是默默陪着他,挨到祭典完毕,二人相拥躺到天黑,便出门赴约去了。 赫连悬房门紧闭,刚一走近,门从里边打开,一少年慢慢踏出门来。 细看那少年,眉眼清澈秀气,眸子尤其水润,像是哭过,薄唇微微红肿,脖颈上遍布红痕,遮都遮不住。再一看,鬓发汗湿,衣衫凌乱,行路时万分别扭。 见着赫连擎,先清冷一笑,不卑不亢行礼问安。 屋中传来赫连悬烦躁的喊叫:“滚回来,本王还没尽兴。”
第42章 少年抱歉一笑,“殿下方才面圣听训,怕是不能如约陪四殿下下棋了。”话罢又是一礼,转身回屋去了。 他极力隐忍,明眼人却还是一眼就能看穿。 常异暗自惊叹:赫连悬人前言行体面,没想床帏之间如此残暴。这少年容貌清秀,扔在美人辈出的皇族里并不算出彩,只是气质清绝,让人挪不开眼。如此我见犹怜的人物,亏他下得去手。 赫连擎看出他所想,心已沉到谷底,眼中分明是不安。 自从常异随他来到靖都,皇帝赐死宠妃、囚禁亲子,兄姊暴躁轻浮,皇族发病暴毙,桩桩件件都昭示着赫连血脉的不堪。 无论常异作何反应,落在他眼中都要放大数倍。他越是草木皆兵,头疼发作得就越频繁。 他看得出常异心有隐忧,也知道常异心疼他。可那日亲眼见识了恶病发作的恐怖癫狂,以致夜夜噩梦缠身,赫连擎再也无法开口承诺,也没法子去安常异的心,只得徒劳地围着常异转,珍惜每一寸相守相伴的光阴。 眼下常异对相思的同情,又让他想到自身的处境。若有一日,他也沉入深渊,届时是推开常异,让他好好活在太阳底下,还是拉着他一起沉沦? “阿擎?” “嗯。”赫连擎回过神来,手又握得紧了些,“回去吧。” 绝不放手。 次日宴饮,歌舞升平。推杯换盏间,内监禀报郑王公子归都请见。 皇帝饮酒正酣,心情大好,便着人传他上来叙话。 赫连霄昂首入得殿中,跪拜请安。 皇帝揽着宠妃笑语,无暇顾他,不耐烦地摆摆手,“坐下喝酒,公事呈报有司,容后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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