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庾愔悻悻要走。 “没有庾将军,光凭我们几个也未必能拿住他,”谢元贞赶紧上前一步,躬身道:“多谢庾将军救命之恩。” 庾愔哪里还肯理他? “主子,”念一生等人走出大帐,才从谢元贞身后走出来,“就说他不领你的情吧。” 谢元贞没回答,“脏。” 念一没听清,“什么?”随即看见五绝指着地上,后知后觉去拖尸体,“属下该死,这就拖出去!” “荒郊野岭的也别费心埋了,”谢元贞转身,只留给念一一道凌厉的背影,“就挂在外头。” “属下遵命!” … 刺客就被念一吊在营地附近的树上,早起不少士兵被吓到,脊背发寒,全是后怕,“这哪儿来的尸体,昨晚上来刺客了!?” “昨晚值守的弟兄说有人刺杀大将军,”回答的士兵手比脖子,咔地一声,“一刀毙命,身手相当利落!” “谁杀的,大将军?他身手这么好?” 众人哗然,他们前一天还在嘲笑谢元贞是个病秧子,若他都是装出来的,且处置刺客的手段狠绝,挂在营地不就是想叫所有人都瞧见? 震慑刺客,同样也是震慑他们这些士兵! “不知道,等值守的弟兄发现,人已经叫大将军帐前的护卫拖去吊起来了!” “这是杀鸡儆猴啊!” 不知谁将这话说了出口,隐隐的担心瞬间变作真切的恐惧,士兵心惊肉跳,不由四下张望,想看看是不是有别人听见他们这些话。 “这就害怕了?” 在场士兵眼皮一跳,陡然转身,从中间的缝隙里露出一道高大的身影。 “见过尉迟将军!” 士兵们心跳提到嗓子眼,见是尉迟炆才暗松一口气——左右这位尉迟公子平日也没少骂谢元贞。 “不过杀个刺客,还要挂起来显摆,”尉迟炆绕着尸体走了一圈,满是鄙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这点儿本事?” “是啊,一个罪臣之子,”士兵们又活了过来,上赶着拜高踩低,“哪里比得上尉迟将军,咱们五兵尚书的外侄?” “可咱们替您不值啊,怎的那小子都能当统帅,偏您这般英勇神武的就只能屈居人下?” 其中一个士兵话音刚落,就被另一个人伸手打了脑袋瓜,“会不会说话?咱们将军这叫韬光养晦!” “对对,是韬光养晦!” “将军,大将军,听起来也没什么差别!” 尉迟炆知道这些人都是溜须拍马的贱籍,可他十分享受,只是对他们特地抬高的称呼仍不大满意,“一字之差,差之千里啊!”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有个士兵眼睛一转,“他这样的,可熬不到头!” 这伙人正笑得高,庾愔装作浑然不知,插嘴进来: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尉迟炆一听声音,眼角的笑意冷淡不少,“庾副将也来了。” “尉迟副将早,”庾愔双手交背,侧头指了指身后,顺便扫过荡了一晚上的尸体,“大将军在催,马上就要开拔了。一具尸体而已,等到平州打上两仗,那可看都看不过来!” “谢将军这就休息好了?”尉迟炆心里不屑,说出口的话也不好听,“我还以为他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能缓过来。” 跟在尉迟炆身后的士兵故意笑出声。 “睡这么死,哪里还能抓得到刺客?”庾愔倒不生气,毕竟尉迟炆这样的纨绔还不至于让他生垃圾气,“怕是连刺客的影子都摸不着!” “你!” 尉迟炆面红耳赤,昨夜他确实没听见动静,但那又如何,刺杀的又不是他尉迟炆,活该谢元贞一晚上睡不好,他眼睛一转,“我道庾家与谢家势不两立,怎的庾副将这就开始为谢将军说话了?” “你我都是朝廷的兵将,”庾愔突然想起昨夜念一说的,跟不必要的人确实不必废话,“心思用在正道上,才能打胜仗!” 说完他转头就走。 “庾愔!” 众人怕尉迟炆与庾愔打起来占不到便宜,赶紧拉住人一顿劝: “尉迟将军别跟他一般见识,当年师戎郡一战他输给赫连诚,那叫一个惨不忍睹,怎的还好意思笑话别人!” “对,不知天高地厚!等我们尉迟将军打了胜仗,看他还敢不敢放狗屁!” “行了!”尉迟炆挣开他们,倒毛被捋顺,他正了正衣冠往前走,“咱们可别叫谢将军久等,免得他一通发火气坏身子,临了还要怪到我的头上!” 行军路上,庾愔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他身边的周显忍不住问:“庾头儿在想什么?” 自八盘冶兵乱后,那一批士兵被调回京师大营,收编入各分队,后来周显又被分到南征的这十万兵马里。 庾愔没见过周显,但知道周显从前是北镇军的,心里对他有几分好感,两人一向也谈得来,所以有些话庾愔不瞒着他。 “虽说刺客不是军营里的人,”庾愔百思不得其解,“可我怎么觉得这军营里也有细作?” 周显瞟了一眼庾愔,“何以见得?” “尉迟炆此人与尉迟焘,比尉迟晗更像一对亲父子,是如出一辙的自视甚高,那几个士兵同尉迟炆说的话可不是简单的讨好,这还是当着我这个外人的面,遑论我没听见的时候,不知他们私底下会如何拱火。” 说完庾愔对上周显,要说他第一次见周显,正碰上他被这伙兵鲁子欺负,此后两人在军营也算是同仇敌忾,相依为命。 周显眼睛一转,不觉得其中有什么问题,“头儿多虑了吧?这不就是寻常的溜须拍马?” “你不知道,回回都是那几个,他们与其他弟兄一样都是军户,除非立下大功,否则永远没有晋升的机会,他们就算把尉迟炆当成祖宗供着也是一样,”庾愔往后看了一眼,便是行军,那几个也跟狗皮膏药似的黏在尉迟炆身上,“既然如此,那他们为何还不安分,还非要拱火?” “背靠大树好乘凉,”周显很快又找出个理由,“或许是见不得大将军罪臣之子出身,还能做他们的统帅?” 这倒也是个合理的解释,只是人的疑心一旦起,看什么都有问题,总觉得几桩毫无关联的事之间会有联系。 “咱们还没到平州,刺客就来了一波,”庾愔摇头,顺着自己的思路,“只怕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没那么简单就说明不是他们这个级别的将士能处理的,周显压低了声音凑上来,“那咱们要不要提醒大将军?” 提醒大将军,那不就是得和谢元贞面对面? 不行。 昨晚的气还没消,庾愔不肯,要推周显去,……去禀告吧。” “可我怕我说不清楚,万一贻误军机,”周显软磨硬泡,就是不肯去,“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 于是周显换了个问法:“要不我陪庾头儿一起去?” “得了,”庾愔也觉得避不开这一遭,最后才认了命,“我自己去!” … 晚上庾愔再次进大帐的时候,谢元贞正在烛下看一封信。他见庾愔进来,没有刻意将信收起来,却也没叫他瞧见一字一句。 “庾将军有事?”谢元贞指着下面的蒲团,语气温和,“坐。” “不坐,”庾愔对上谢元贞的脸就觉得别扭,“我说完就走。” “哦?”谢元贞这才收了信,一派洗耳恭听的模样,“庾将军请讲。” 庾愔不敢叫别人听见,四下环顾之后上前一步,只用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怀疑队伍里有敌方细作!” 谢元贞皱眉,俯身前倾,“何以见得?” “常跟在尉迟炆身边的几个人,”庾愔垂眸,回想连日来的异常,“我原以为他们只是针对我,可我发现他们还特别针对你,甚至几番挑唆尉迟炆取而代之。” 听罢谢元贞没什么反应,反而问:“他们不应该针对我么?” 庾愔没想到谢元贞竟然这么想,下意识问:“什么意思?” “我是罪臣之子,本就该被凌迟处死,却依旧端坐大司马高位,如今竟然还能领兵作战。将军不下马,他们冲锋陷阵却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这些军功是他们拿命换的,最后都会算到我的头上,”谢元贞说这些的时候好像事不关己,冷静到让庾愔觉得害怕,“他们凭什么不恨我?” 谢元贞说的没错,什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些不过是愚民的屁话。世袭罔替的最后是朝中上品无寒门,战乱之中遍地是枭雄,皇权式微,而世家永远不灭,他们可以凌驾律法,凌驾皇权。 没人敢指摘,也没人有能力指摘。 “你!” 庾愔无法反驳,同样的话从谢元贞这张嘴里出来,他竟然就被说服了。 “你也恨我,”谢元贞毫不在意,甚至又加一句,“那么凭什么他们不可以?” 对啊,凭什么不可以? 恨也不是他的特权,不是士族官员的特权,黎民百姓甚至军户贱籍都应该有恨的权利。 而非庾愔自己背后指摘谢元贞可以,换了这些士兵说谢元贞的坏话,却是图谋不轨。 庾愔有些凌乱。 ……当我没来过。”半晌,庾愔心里没挣扎出个条框,落荒而逃,“末将告退!” “庾将军,”庾愔走到帐边的时候谢元贞又叫住他,“你知道为何光明磊落之人反而容易被小人中伤?” 庾愔转头,心里怦怦,不知道谢元贞想说什么,“为何?” “因为你的心思都写在太阳底下,”谢元贞是明说也是暗中提醒,“心思勿让人知,这里的水太混,你我都要小心。” 庾愔走后,方才的话由此及彼,在谢元贞脑海激起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家,”谢元贞喃喃,没来由叹了一口气,“世家这个头衔,来日只怕会成催命符。” 一旁调制药品的五绝突然瞄了一眼。 正这时念一端着谢元贞的药进来,五绝怕烟火呛着谢元贞,特地要念一小心看着药炉,他将药递过去,嘴不能停,“主子,明日就到平州附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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