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应辰却是摇头,此前有些话他不便在信中讲,趁着运送军粮,正好解释清楚:“近来铎州也有大变,此次裴云京提请土断,令世家南迁,原本他们是不愿意的,谁料崤……下世家南迁既成定势,我与卢兄料定他们要找你的麻烦。古来征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们想掐住你的咽喉,打军粮的主意也是不足为奇。” “原是如此,”谢元贞心里失落,“竟是巧合。” 钟沧湄原本是出世之人,只是为了谢元贞才埋伏在敌营,失踪的时间越长,谢元贞越觉得不安。若是裴云京拿他来对付谢元贞,好歹他还有办法可想,就怕像现在这般无声无息。 “一旦有你师兄的下落,我必定飞鸽传书于你,”崔应辰是安抚也是提醒:“眼下他们招式已出,再不可坐以待毙,后方不稳,前方有难。” 谢元贞点头,没再说别的。 四人话止,房中一时寂静,崔应辰朝窗外看了一眼,忽然问:“平州刺史何在?衙门点卯,日上三竿,怎的不见他身影?” “这位刺史姓白却是个夜狸子,”念一哼笑,“白天可不容易找到他的踪迹。” “是么?”崔应辰又看向谢元贞,岭南始终没有贴心人,崔应辰不放心,“这个白鹤轩,你可有摸清是什么路数?” 先前裴云京割据平州,白鹤轩在他手下多时也是安然无恙,就是不知这白刺史是已投靠裴云京,还是他不过是将裴云京当成寻常上司那般讨好。 “我正有些事要同他谈,”军粮的麻烦已经解决,谢元贞也不能白白咽下这口气,他声音微微一沉,“这就去摸他的老底。” 崔应辰将军粮送到便回去了,连午饭也不肯留下,谢元贞几人一路送他们到平州界碑外,回府便传了白鹤轩来见。 白鹤轩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半抬起头,“不知大帅召下官是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有,”谢元贞示意念一赶紧将人扶起来,满面和煦,“连日叨扰,白刺史不会怪谢某鸠占鹊巢吧?” 谢元贞笑里藏刀,白鹤轩便端出一脸傻笑,垂衣拱手缩脖子: “大帅这话可就折煞下官了,只要大帅吩咐,下官便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白刺史言重,”谢元贞两指一勾,示意他莫要拘谨,坐下谈话,“不过朝廷原定平介二州负担南镇军的军粮,原本连同鄄州,三州合力,岭南百姓的担子会轻许多,只是今日监军大人传朝廷旨意,三州今年夏收仅供南迁的士族,这军粮——” 听罢白鹤轩故意看了眼窗外,他明明瞧见军粮了。 谢元贞偏不告诉他。 ……不相瞒,下官也十分想为大帅分忧,”白鹤轩等了一会儿,见谢元贞只等着自己开口,只能斟酌字句,“可朝廷既然放话,下官就算想拼着头上这顶乌纱帽为大帅挪用,只怕也不能不按着朝廷的意思来办。” 总而言之一句话,朝廷如何说他就得如何做,但又要卖卖委屈,不是他白鹤轩的忠心不够,而是大梁的枷锁太重。 “倒是不必白刺史知法犯法,刺史府门前的粮车刚走,是朝廷刚从黔西调来的军粮。”谢元贞突然叹息起来,“可白刺史你也知道,黔西与崤东一向是天灾连年,两地的百姓是真不容易。” 怎么个不容易,因为不容易所以怎么样?谢元贞戛然而止,想看白鹤轩的反应。 对面白鹤轩一脸茫然,“大帅的意思?” 白鹤轩多年在平州当父母官,不能叫百姓动乱,但也不能平白叫人当了垫脚石。 “朝廷的意思,这批粮食就当是岭南借的,有借有还,”谢元贞看他非得等自己将话挑明,便掏出袖中圣旨,轻轻搁在案桌上,“岭南分不出粮食,府库里的银子却可以折价。” 白鹤轩盯着案桌上的圣旨,脸上的笑僵了几分,“大帅这,这粮草要多少钱?” 其实他更想问谢元贞是要钱还是要命。 “不多,”谢元贞别开眼不看他,捧起茶盏吹了吹,“十万大军半年的军饷,一百万两白银。” “什么!” 白鹤轩拍着大腿站起来,这是真给他吓着了,“大帅有所不知,平州一年的财政收入也不过五十万两白银,除去赋税俸禄还有各种度支,府库哪里能存得下一百万两?” 这副口齿伶俐的精明相,倒是和往日温温吞吞的老实人截然不同。 谢元贞还是没瞧他,慢慢饮了一口,搁了茶盏,指尖在案桌上轻敲,须臾才问:“那平州府库里还有多少白银?” 府库库银几乎等同于州郡命脉,是机密,地方官场最阴暗与复杂的关系脉络尽现于此,即便谢元贞顶着镇南大将军的头衔也不该过问。 “这,这世家又能吃掉多少米?岭南天热,庄稼上一年至少有两收,军粮总归是能凑出来的,”白鹤轩眼睛急转,指尖在半空点了点,“再者岭南六州原属介州刺史都督范围,不如——” “三州土断之后,有多少军粮要纳入世家私库,那可就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事了,”谢元贞牵起嘴角,声音都柔和不少,“白刺史也说了是原属,鄄州刺史已被烈王所杀,而介州刺史空悬,典签别驾这些都不顶用,岭南三州,本帅以为最值得信赖的,还是白刺史你啊。” 白鹤轩心里自然不稀罕谢元贞的器重,可他不能说也不敢说,圣旨当前,谢元贞分明是求了旨意来通知白鹤轩,若是他拿不出便是欺君之罪,崇化帝无法压制世家,将一个小小的单车刺史诛九族却是易如反掌。 白鹤轩瞧明白了,谢元贞这是要拿他顶包。 ……是大帅真信得过下官,”白鹤轩噗通跪下来,一派鞠躬尽瘁的模样,“下官即刻启程去介州,这一百万两下官求也得给您求来!” “可朝廷赋税也是一年一收,离年节还有几个月,”谢元贞没动,此刻终于抬眸去看白鹤轩的神情,“白刺史在急什么?” “下官,”白鹤轩心下一沉,方才谢元贞逼得太紧,加他本就上心虚,不免被谢元贞牵着鼻子走,他旋即一拱手,“下官为朝廷办事,自是急朝廷之所急!” ……便好,”谢元贞重新垂眸回去,从白鹤轩的角度,看不清谢元贞心中所想,“我还以为是府库空虚,白刺史心虚了呢。” 说完他便起身,不再给白鹤轩反应的机会,“此事过几日再议吧,军中还有要事,谢某先走一步!” “下官恭送大帅!” 白鹤轩歪着脑袋吊着眉毛,生等谢元贞跨出院门,这才起身召来主簿,“谁给他吹的耳边风?” “难不成是送军粮来的官员?”主簿捋着花白胡须,两人凑得很近,“可这府库里的钱也是叫那裴领军给吃了,如今他一朝回京,擦擦嘴想翻脸不认人,下官这一笔一划可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把裴领军的那部分记清楚了,”白鹤轩拍拍裤腿上的尘灰,顺嘴往地上啐了一口,“咱们自己这部分却也是本烂账,就怕谢元贞是要釜底抽薪!”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主簿一笑起来就看不清眼白,只能隐隐看见眼珠微微一滚,“这账簿就在咱们手里,还不是咱们说什么便是什么?” “老狐狸!”白鹤轩斜睨他,“那谢元贞是走了吧?” “走了,”主簿见白鹤轩脚步一动,忙问:“大人是要去府库?” 日头更烈,白鹤轩双手反剪,头也不回,“不瞧一眼我不安心!” 窗外树下,蝉鸣不止,进入府库,穿过重重大门,聒噪逐渐远去。 府库幽暗,内存上百只木箱,上贴封条,不可擅动,正中的箱子外翻,还未封口,走进一瞧,银光照亮两人脸颊—— 只有这一箱还没放满。 “大人您就放心吧。” 主簿看着白鹤轩伸手,轻轻抚摸里头的银子,笑着宽慰。 “这不仔细瞧还真看不出来,”说话间白鹤轩凑得更近,随即又从箱子里往外瞧周遭的封箱,不由笑出声,“谁能知道这偌大的府库,只有正中这一箱,只有面儿上这一层才是真金白银。” 主簿原先还压着笑,见白鹤轩终于放下心来,他跟着笑得更高,两人的声音绕梁传出,来到门边时几乎听不见了。 … 忽然 大门破开,风裹挟着无数尘灰,顷刻传到府库正中,白鹤轩与主簿应声咳嗽,被尾风扫得撞上钱箱,半是呛着,半是慌乱。白鹤轩被屋外强烈的天光刺伤眼睛,和着泪水使劲搓揉眼睛,看清的瞬间脚下一软,只听门口的人声音轻飘飘: “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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