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在猎场左夫人便发现,谢含章明里暗里打量过他好几眼,倒是萧权奇扫过一眼谢含章,便没有再看过来。 “我只是觉得奇怪,”谢含章自然不会吐露真话,但这也是她所纳闷的,“为何右夫人会重用大梁武士?” “当年五部临城,就是这位萧将军开的洛都大门,”说着左夫人看了一眼谢含章,不知是在她的脸上找寻什么印记,“他被人一箭贯了左眼,若非巫医,险些救不回来——这伤若是叫你们中原大夫来瞧,有无可能瞧好?” “我以为左夫人不会在细枝末节上做多计较,”谢含章拐弯抹角说她小气,她对这种无谓的攀比也没有兴趣,“您还是接着说这位萧将军吧。” “你对他很感兴趣?”左夫人点头,想用大梁的诗词与谢含章套近乎,“你们梁人有句话: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 可谢含章却不这么想。 既是梁人,便不该沦为五部走狗,既然沦为五部走狗,那便不配为梁人。 这才是谢含章想说的。 “是啊,他乡遇故知,分外感慨呢,”谢含章顺着左夫人的话,话锋一转,“所以你们的合罕便重用于他?” “不,合罕根本没理他,”左夫人哼笑,别看萧氏如今威风,他在左夫人眼中,连给她提鞋都不配,“一个瞎了眼的武士,在战场上与断了手脚有什么分别?巫医也只是死马当活马医,谁让他命硬。” “后来呢?”谢含章听出其中曲折。 谁知左夫人没径直往下说,又卖了个关子,“你既听过萧权奇,可曾听过他的夫人?” “烈士不妄死,所死在忠贞。”从前在家谢含章也听兄长们说起过,只是那时候也不过是听听而已,她也没想到,如今萧权奇竟成了右夫人的第一上将,“当年萧氏夫妻也算得上洛都寒门的一段佳话了。” 梁人的诗词向来意境唯美,左夫人听过,眼中却闪过一丝寒光,“可他如今的风光,上将的头衔,全都是他杀妻求将求来的!” “什么?” “他杀了与他同生共死,将他从地狱拉回人间的妻子,”左夫人喜欢看谢含章这样惊愕的神情,似乎也只有这种时候,左夫人才有占上风的快感,“他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了这位原配,转而求娶右夫人小侄女,以证忠心!” 左夫人入帐更衣,谢含章没有跟着进去,留在帐外等。娜仁几次偷偷瞄帐外的背影,轻声问:“夫人,这几日您同那柳絜说了这么多内情,若是她将这些消息都带回去——” 左夫人闭着眼,“我有分寸,我要的人找到了么?” “找到了,此刻就在殿中,”娜仁说完又看了一眼殿外,“夫人,您好像很喜欢她。” 娜仁有点眼红,她们这位左夫人对人忍耐的限度随着谢含章的到来,简直好比天翻地覆。她们是截然不同的长相,人天然会对不同肤色的人产生不对等的情愫,此刻在北靖的地盘,这种情愫显然更偏向于轻蔑。 凭什么她就能得左夫人青眼? 左夫人没有回答。 “召那卜师进来,你去告诉柳絜,我身子有些不舒服,喝了药就出来。” 娜仁便不再多话,“是。” 轮到赛马时,日头已经很烈了。看台一侧,合罕躺在御座上,似乎身有旧疾行动不便。据左夫人所言,这几年右夫人正得宠,风水轮流转,左夫人每次问合罕的身体状况,总是被一笔带过,私下派人也打探不出来,只说合罕多年征战,需要静养。 于是合罕就日日在右夫人的温柔乡里静养。 赛马的勇士有近二十名,其中左右夫人阵营各派出一位,左夫人这边是惕隐,右夫人这边就是萧权奇。 “听闻柳小娘子善于占卜,”赛马之前,萧权奇特地问谢含章,口中尊敬,眼中轻蔑,“不知能否预测今日赛马,是哪方为胜?” 翟雉赤那的夫人倒是不少,但这几年来派系斗争激烈,最后只剩下左右夫人手握大权。 谢含章原本在看惕隐,闻言转向他,“我猜萧将军会赢。” 娜仁与另一位侍婢当即白眼,心里希望左夫人能立即打骂她一顿,不然真得叫这个大梁来的小蹄子踩在她们头上。 乌图也不乐意了,推了谢含章一下,险些摔倒,“你怎的长他人志气?” 只有左夫人面色镇定,看着她不说话。 谢含章如今是在左夫人阵营,便是梁人党争,双方尚且斗得你死我活,何况此刻面对的是大梁叛徒,杀妻求将的负心汉。 萧权奇也没想到谢含章会如此说,不由哈哈笑道:“既是天命如此,空有志气又有何用?” “我原以为萧将军只是眼睛不大好,”谢含章生等他笑完了才说:“我用的猜字,萧将军身为梁人,不会听不出这猜字该当作何解释吧?” 梁人说话可没五部那么多咿咿呀呀的语气词,她所用乃是猜而非推演,更不是占卜,所以萧氏的赢面正如这个猜字一样,始终缥缈虚无,落不了地。 他们赢不了。 萧权奇人还没上马,这洋相都出完了,他指着谢含章,偏又不能痛痛快快去打她一顿,“你!” “合罕,人既已到齐,不如咱们便开场吧,”右夫人也觉得丢脸,但面上仍端着体面的笑意,唯在眼角眉梢那一点挂着不悦,“赛场上见真章,胜者才有资格说话。” 合罕眼睛微眯,好似要打盹,闻言食指一翘,裁判得令,举着赤色小旗猛一挥舞—— 好戏便开场了。 猎场赛马论圈,三圈之后谁先跑到终点,谁便拔得此次头筹。一圈过后,娜仁兴奋地叫道:“惕隐大人在前头!” 边喊还故意往右夫人那边挤眉弄眼。 惕隐似乎也听见娜仁的声音,跑到她们附近时特地往看台上面瞥了一眼—— “驾!” 这一声,比开场时更豪迈。 “娜娜仁,”右夫人轻嗤,权当没听见,“我要给合罕剥葡萄。” 这个叫娜娜仁的侍婢原先也不叫这个名儿,右夫人特地改了个更好听的,仿佛多一个字,连带她的侍婢也能将对面踩在脚下。 娜娜仁便明白了,端着一盆水过来,故意撞到娜仁,溅湿她一大片衣摆。 “哎呀,对不住啦,”娜娜仁好像有那么几分抱歉,也全被她的语气给盖过去了,“不过便是咱们夫人的洗脚水,泼到你身上也是便宜你了。” 她就是瞅准了娜仁嘴笨,另一个侍婢见状上前就要打人,可好巧不巧—— 合罕往这边看过来了。 这就是明目张胆地偏帮,左夫人虽然同样手握大权,可只要合罕偏心一日,右夫人故意使的绊子,她就都得闷声不吭地全部吞下。 左夫人不争荣宠,就争不过这一口气。 即便不为自己,也得为自己的儿子。 所以左夫人打算这次又忍了算了。 说完娜娜仁一脸得意就要走,谁料谢含章忽然掩鼻,仿佛边上是一堆垃圾,“我道哪里来的一张嘴,原来是腌入味了。” 什么东西腌入味?又是被什么东西腌入味? 这句娜仁却是听得明明白白,扑哧一声当场笑出来。 娜娜仁后知后觉,端着水盆还要撞上来,“哪来的贱蹄子!” “打狗要看主人,”左夫人忌惮右夫人,可谢含章却不怕,她对着要过来咬人的娜娜仁,学她的颐指气使,“没人教过你,狗咬人之前也得瞧瞧自家主人么?” 下一刻娜仁也挡在谢含章前面,只要娜娜仁敢动手,她也不是那怂的。 左夫人在一边难得看笑了,最后才出来化干戈为玉帛,佯装数落谢含章两句,偏叫谁都听出来不痛不痒。右夫人那边没落到好,也狠狠使眼色叫侍婢回去。 原来不是打架才能找回场子,伶牙利嘴也可以。 “娜仁。” 娜仁知道左夫人的意思,行礼的姿势有些别扭,“多谢柳小娘子。” 就这当口,赛马的人又跑过一圈,后排乌泱泱的一片无人问津,全场瞩目的焦点都在左右夫人的心腹上,可不过一圈,形势便已截然不同。 “萧将军追上来啦!” 娜娜仁扬眉吐气,喊得特别大声,生怕对面听不到,生怕在场所有竖着耳朵的人听不清。 嘴皮子溜又有什么用,手下败将根本没有资格开口! “惕隐大人武功高强,去年还得了第一,”娜仁急得跺脚,冲左夫人说:“怎的同样的对手,同样赛程过半,那萧权奇已经超出那么多了!” 左夫人捏紧了茶盏,也是不得其解。 这个惕隐的身手谢含章不是没见过,不单是个中好手,甚至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骑马虽不是比武,可既然娜仁说他是去年的第一,不该短短一年,就被人追上。 “你们五部人马上打天下,”谢含章皱眉,眼睛绕着萧权奇的马打转,“跑马怎的还输给别人?” 娜仁气愤到口不择言,“我怎么知道,定是他做了什么手脚!” “娜仁。” 娜仁便缩着脑袋闭了嘴。 一开始谢含章看不出端倪,她于文可战,于武却是半吊子,垂眸沉思的瞬间,似乎瞟到看台下有道熟悉的人影。 是俄勒昆。 只见他抱着自己的脑袋,左右微微晃动,动作十分怪异。 谢含章若有所思,接着再看两匹马,这才发现萧权奇的马脑袋在晃,叫声也特别短促。 果真有问题! “左夫人,您不是说也要骑马?”谢含章计上心头,左右观望,“您的马呢?” 左夫人看了眼谢含章,一时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娜仁却忽然与之心有灵犀,指着看台右下方的木栏处,“我带你去!” 还有最后一圈,时间不等人,两人匆匆跑到左夫人的马儿身边,只听娜仁问她的时候眼睛亮亮的,这是想听谢含章还有什么整人的馊主意。 “就是这匹灰鬃代马,你想做什么?” 谢含章眼角注意着快要跑到这边的萧权奇,身后大半圈的距离才是惕隐,她眼睛一转,装得十分无辜天真,“我不过是想瞧瞧夫人的马,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你!”娜仁恼羞成怒,怎的就忘了谢含章一向如此狡猾,她一个跺脚,转过身不想看她,“就不该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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