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琰写字的手都在打颤,几乎握不住笔,好不容易将信写完,递到裴觉手中,已是冷汗涔涔。 裴觉蹙着眉,看得心中揪疼,对周琰说道:“国师,不要折腾自己了,也不是非要回他的信……” “咳……”周琰咳了几声,说道,“如今局势动荡,我得先稳住江衡元……咳咳……” 外间,萧征易听着房里一日来从未断绝过的,时不时传出的咳嗽声,根本无心处理手中的公务。 此时他本应该回京坐镇,早日登基稳定局势,但他实在放心不下周琰。 周琰如今的身体状况,他一刻也不敢有疏失。 时至今日,他更加明白前世周琰为他付出了多少。 前世周琰接受萧玄托孤之重,独自面对一群想要啃他骨头喝他血的汹汹政敌,还有反贼四起、蛮夷侵扰、内忧外患,甚至还要应付他这个新君给使的绊子…… 这一次内乱加上戎狄进攻,虽然他已提前有了部署,应付起来也不免觉得费力。 他难以想象周琰当初究竟是如何一个人扛过来的。 而当初的他,端坐皇宫之中,只知道周琰手握大权,乾刚独断,早晚要篡他的位…… 每想起前世对周琰做过的那些事,他都心头钝痛。 他既想向周琰坦白忏悔,又恐惧周琰有一日得知前因,厌恶他、远离他、头也不回地离去。 · 三日之后。 窗外,雨下得很大。 江衡元望着窗外的雨打着庭院里的芭蕉叶,四指焦躁地叩着桌子,问道:“打听清楚没有,周国师到底病得如何?” 程怀仁在他面前答道:“听闻周国师病得很凶,恐怕是要不行了。” 江衡元蹙起眉,不曾说话。 “陛下,只在最近了。如今萧玄刚死,周琰眼看着也命不久矣。”程怀仁道,“此乃天赐良机,让陛下早日一统,实现夙夕之愿。” 江衡元听到这番话,本应该高兴,可心中莫名很烦,半点也开怀不起来,沉着脸半晌没说话。良久后,方才说道:“朕已给周琰写了信,萧玄已死,此时只要他肯里应外合,天下一统岂不近在眼前,何必等他死?” “如今萧征易是巴不得他死,根本没好好治他。他若是肯留在朕身边,怎么会落得如此?他若是能想得通,才是皆大欢喜。” 江衡元越说,越是对萧征易心怀不满,甚至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程怀仁站在一旁,再看看江衡元的反应。他是个心思多的人,也猜测到了几分。 江衡元并不想看周琰死,不甘在周琰死后再发兵破梁。他对周琰似乎有某种执念,要他活着,还要收他在自己身边。 程怀仁迎合着江衡元,立刻改了口风,说道:“未必是不能医治的病,还是陛下想的在理,定是萧征易将他视为心腹大患,趁机谋害。” 江衡元点头,脸色好了几分,看起来对程怀仁的回答有些满意。 程怀仁继续说道:“咱们吴国有一神医,能医治不治之症,本可以请来给周国师看一看。但如今周国师病重,只怕是不能理事,大权落在萧征易手中。” “萧征易在仙华山不离开,估计就是为了看周国师咽气。周国师受制于人,哪怕是有神医能看好他的病,萧征易也巴不得他死,不愿看他好起来。” “得想个法子,先把萧征易支开。” 江衡元说道:“朕已经遣使送书给梁国周边各族,梁国中又有多处州郡响应,梁国内忧外患,萧征易竟然还坐得住不肯走,看来是非要看到他死才罢休。” “不过只要周观玉同意朕的书信,朕再亲自领兵前去接应,萧征易小儿不足为惧。” 此时,有信使冒着雨归来,向江衡元递上一封信。 江衡元接过书信,见回信署名是周琰,惊讶道:“这么快?看来他也急着回应。” 程怀仁站在一旁,等着江衡元拆信观看,问道:“陛下,他怎么说?” 江衡元道:“他心里有朕。” 程怀仁:“……他答应了?” 江衡元:“没答应。” 程怀仁:“……” 江衡元阴鸷的目光盯着周琰的回信,五指却是轻柔地抚过信笺,宝贝地收入袖中,说道:“他说的也在理。” 周琰虽然拒绝了他“另投明主”的提议,但和他说话的语气很温柔,说的话也很在理。 周琰竟然没有站在梁国的角度上,反而是站在他的角度上,为他分析了一番利弊,劝他按兵不动静待时机。 萧征易如今内忧外患腹背受敌,一旦失败,他就可以坐收渔利,将利益最大化,同时让损失降到最低。万一萧征易能应付过来,他还是按兵不动,才能避免损失。 如果周琰直接义正言辞地拒绝他,说一堆忠君爱国的屁话,他应该会一怒之下直接翻脸。但周琰每一番分析都站在他的角度上替他考虑,给了他一种周琰心里有他,在为他考虑的感觉。 因此他选择接受了周琰按兵不动的提议。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会对周琰放手。 暂时不发兵攻打梁国,和他要不要得到周琰,还是两码事。 江衡元收好书信,忽然对程怀仁问道:“那个宛童儿,怎么样了?” 程怀仁回答道:“臣的人一直和他联系着,他目前已经逃离梁国洛京。他自以为有贵人相助,复国有望,要搅乱梁国,好趁机取利,因此还潜伏在梁国等待机会。” “他身份暴露,如今也没什么用了。”江衡元悠悠说道,“不妨去助他一臂之力,让他最后做一件极为有用的事。” 程怀仁会意道:“是。” 江衡元忽然轻笑一声,说道:“周大将军口中永远向着吴国,一举一动却都在顾着亲弟弟。朕岂能看不出来?” “龙泉之战,他不斩下萧玄建不世之功;梁军偷袭,他不剿灭敌军只要议和。他顾着弟弟在梁国如何立足,从未想过将之逼入绝境。” “只有这个宛童儿,才能让周观玉在梁国失去立足之地,乖乖答应来吴国。” . 这一日午后,外面下着大雨,周琰本在独自午睡,醒来时忽然对裴觉说道:“小裴,去宫门外看一看,迎接客人。” “啊?”裴觉起身道,“是殿下回来了么?” 裴觉刚问完,心中就先自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些日子萧征易很忙,经常外出,但萧征易回来时,周琰从未曾让他出去迎接。 况且周琰说的是“客人”,而萧征易实则应该算是昭灵宫的“主人”。 如此想来,要迎接的“客人”都不可能是萧征易。 然而周琰淡淡地笑了一笑,不曾回答,只是用眼神指了指外面。 裴觉满腹疑惑地走到昭灵宫大门口。 门外大雨倾盆,一辆马车在昭灵宫前停下。 裴觉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周琰日日缠绵病榻,却竟然真能知道有人到了昭灵宫的门口。 车上下来一名女子。女子身穿紫色的轻纱,戴着银制的项圈,披着长发,长发间坠着银流苏。 裴觉见到下车的人,愣了愣,吃惊道:“娜莎姑娘?” 他立刻命人打着伞上前,迎接娜莎入昭灵宫去见周琰。 周琰见了娜莎,和从前一般十分客气,但并不惊讶,仿佛早有预料她会来找自己。 娜莎在他屋子里坐下,自觉地对他说起自己为何回来找他:“我当时出了京城,半道上便折了回来,谁知道你已经离开京城。我打听了好久,这才找了过来。” 周琰问道:“不知姑娘还有何指教?” “周国师对我和我族人有救命之恩。我想好了,不能不管你,这也是他们一致的意思。有恩不报,不是我素日里的习惯。”娜莎看着周琰说道: “况且这一路上我也想过,你若是死了,谁还能制得了那个魔王?那时只怕西南夷才没有宁日了。” 她一路上深思熟虑,想到萧征易的手段,想到与周琰那几面之缘,忽然自己明白了过来。 她本来觉得周琰活着,萧征易会如虎添翼。但她现在恍然意识到,如果没有周琰,他们的日子才是真的不好过。 “咳……”周琰咳了一声,淡淡地说道,“‘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1)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求长生之术,这天下难道真有续命之术?” “人没有凭空续命的,自然不是像那些痴心妄想的古人一般,服一些所为灵丹妙药就能得道长生。”娜莎说道,“我也没有那种灵丹妙药。你身体本就不好,我肯定无法让你和正常人一样生龙活虎长命百岁,更不要说长生。” “你的病来自心里,所以药石无灵。如同医病一般,只要抽丝剥茧对症下药,你的病自然会有转机,这才是续命之方。但又不同于医病,不是寻常的大夫让你吃药就能好。” 娜莎说问道:“那一次你昏迷中说了很多话,你还记得吗?” 周琰:“……”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其实不大愿意被人听到那些不不堪启齿的梦境。 娜莎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的病皆系于那个梦。” 周琰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何解?” 娜莎从腰间锦带里取出一条红绳,红绳上系着一只银制的铃铛,铃铛上錾刻着精致复杂的花纹,取出来时叮当响动:“人都说西南夷有续命之方,其实就是这个,它叫结梦绳。” “梦乃是心中思绪而起,心中清静灵台清明是不会做梦的。将梦绳系于两人之间,就能进入对方的梦境,为对方找到症结所在,然后‘对症下药’。” 周琰若有所思地看着娜莎手中的结梦绳,没有说话。 他那个梦难以启齿,真实得不像梦境,仿佛来自记忆深处,刻骨铭心。虽然,他一直想得到一个解释,但从未敢将这个梦启齿告诉他人,遑论让他人入梦窥探。 娜莎见周琰犹豫,说道:“你放心,很多人都不愿意被人看到梦境的,我也不喜欢窥探他人的隐私。或者你有信赖之人,让他来。” 听到娜莎提起“信赖之人”,周琰的脑海里一瞬闪过萧玄的脸。 他怔了一下,方才意识到萧玄已经不在了。 这世上除了萧玄,他想不出第二个可以分享如此隐秘的梦境之人来。再说就算是萧玄还在,他也不敢让萧玄看到那般情景。 他不能想象萧玄会是何种反应,他今后改如何面对萧玄,萧玄今后又如何面对萧征易。 不过如今,不需要考虑这些问题,因为周琰连一个“信赖之人”也找不出来。 娜莎忽然侧过头,对门外说道:“太子殿下,何不进来听?” 周琰抬头望去,只见萧征易推开门,默默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显然已经在门外悄悄听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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