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征易哪里听他的话,两步并做一步上前,搂住他的肩,就要抱他下车。 周琰蹙眉说了一声“住手”,推开萧征易。 周琰此时十分虚弱,并无几分力气,但萧征易没敢强行抱他,还是顺着他的心意退开。 周琰扶着车壁起身,踉跄着自己下了车。 萧征易的目光锁在他身上,生怕他摔了,好随时冲过去。直到他下了车,方才跳下车来。 此时众官皆已下车,留在仙华山的几位大臣早已出来迎候。待周琰下车,众官便一同前。 众官一边走,一边三三两两地聊起来: “陛下从来不曾如此急过,看来这回的事颇为严重啊……” “王大人,这究竟发生了何事?怎么让我们来得如此仓促?” “嘘,张大人,别问了,陛下不让说,快快进去吧……” 周琰与萧征易一起走在众人前面,心头像压了一块石头。 昭灵宫前,古木成荫,蝉鸣阵阵。 一弯新月浅细如眉,挂在昭灵宫明黄的飞檐一角,好似美人含颦。 萧玄的寝宫前,站着一名宦官,对众人说道:“陛下有旨,请众臣入内。” 周琰的心中咯噔一下,好似被一块巨石沉沉地砸中。 既是召见众臣,为何会在寝宫?真的是自己怀疑又不敢想的那样吗? 周琰的脚步顿住。 临敌千军万马他不知退缩,就是深入虎穴也能淡然处之。但如今,他心中退缩,不敢往前走一步。 宦官在一旁轻声提醒:“国师,请进吧。” 人生中从未有一刻漫长如斯,周琰甚至想转身逃离。 忽然,一阵温热覆上手背。 是萧征易握住了他的右手。 萧征易的手心温热,将他的手握在手心里,轻轻地捏了捏。好看出了周琰的踌躇,在安他的心。 周琰用自己的左手,轻轻地拍了拍萧征易的手背。 萧征易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他为人师表,本应该安定萧征易的心,而不是反过来让萧征易支撑自己。 何况太子年幼,就算真有大事,众臣也需要他做主心骨,他如今怎能退缩? 周琰迈着灌了铅一般的步子,与萧征易并肩走进了萧玄的寝殿。众臣亦跟随而进。 寝宫内灯烛摇曳,映着一向比烛光还要蜡黄的脸。 萧玄的情况很不好。 才两个月不见,周琰心中那个永远意气风发、曾在少年时许诺一生庇护他、给他一个归宿的人,躺在榻上几乎没有半点生气。 周琰似乎早已预见这个结果,但是他不敢接受。 明明两个月前,还是好好的。 难道那个话本是真,一切都已在冥冥之中注定?谁也不能逃脱被安排的命运? 他其实从未屈服于命运。 即使他体弱多病,早就被人说活不长了,他也从未任由命运摆布,总想让一切望好处发展。 即使他看过那个神秘的话本,做了那样离奇的梦,他也一直在努力维系与萧征易的关系,克服心中的芥蒂,说服自己不用话本中和梦中的一切去对现实做出评判。 即使他知道按照话本,萧玄就应当死在今年,他当时还是拼了命地赶去处州,力图挽回局面。 他从不逃避命运,想要靠自己战胜命运。 龙泉之战后,那时他看到萧玄无恙,还曾在心中长舒一口气。 萧玄昨日里还派人送来莲子,他当时不仅惊喜,更感到宽慰,以为萧玄还是好好的。 原以为,只要挨过今年,一切都会好了。日子会安稳地过去,不论是话本还是噩梦,都不会左右的他的命运。 但……现在,这一切,又是怎样一回事呢? 萧玄见到周琰,深吸一口气,提劲想要坐起来,却没能动得了半分。 三四月前,那一日是暮春时节,仙华山下昭灵宫前微微细雨。正是在如今躺着的这个地方,他即使身负重伤,还能强撑着坐起来。 短短数月过去,人却已不复当时。 萧玄干裂的唇动了动,说道:“请国师近前。” 他少好游侠,剑术超群。当年谈笑爽朗,说话永远中气十足,如今的声音却很虚弱。周琰这十三年来从未听过、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 周琰走上前,方才要在榻前下跪,萧玄叫住了他:“……国师不必多礼……请坐于榻侧。” 周琰坐到萧玄的他上。 萧玄颤巍巍伸出手来,握住就周琰的手。 man家汤圆 习武之人的手,五指骨骼分明,每一个苍白的关节都带着力度。如今握住周琰的手,本是鹰隼的利爪,却化作已枯之木,仿佛风一吹就要化为灰烬。 “你身子不好……本不该让你千里迢迢赶来。只是……”萧玄望着周琰说道,“有些事……若不亲自嘱咐……朕不能放心……” 周琰的双手紧紧握住萧玄的枯瘦的手,仿佛只要紧紧握住,便不会失去。他眼眶通红,摇头道:“陛下保重龙体……” “龙泉一战……无数生灵涂炭……朕有愧于社稷……本无颜再见众卿……与百姓……”萧玄说每一个字都仿佛很吃力,顿了一会儿,说道,“忧心成疾……命在旦夕……但有不能放心……牵挂之事……苟延至今……” “国师……国师从少年随朕……南征北战,算无遗策……战无不胜……至今已有十三年……今不得不以大事相托付……” 萧玄抬眼望原处看去,目光落在立于群臣之前的萧征易身上:“太子……近前……” 萧征易走上前,默然看着萧玄。 萧玄见萧征易近前,转眼望着周琰说道:“国师……太子顽劣无能……日后还望国师多多费心……” “今后,还请国师……将太子当做自己的儿子看待……” 周琰握紧萧玄的手,晶莹的泪光在眼中打转:“陛下放心。” 萧玄又转头对萧征易说道:“你今后,当视先生如父一般……多加敬重……不可丝毫冒犯……” “记住……国师,是朕的人……”萧玄虽形容枯槁,一双眼睛却还似鹰隼一般,明亮而深邃。他的目光在萧征易身上,自上而下扫过,没有半分爱子之情,倒像是在审视仇敌。 如今虽如残烛将尽,在向萧征易宣示主权时,却依旧字字掷地有声:“你只可,视之如父,不可妄生邪念……否则……天理难容,人人得而诛之……” 萧征易的手暗暗紧握,琥珀色的眼眸中,沉沉的目光望向周琰,没有说话。 人之将死,总有许多放不下的事,尤其是挂念于心之人。 而自古新君难容前朝权臣。 当初,萧玄从一开始便为周琰的日后做了谋划,恐他为储君所忌惮,故而从萧征易幼时,便让周琰亲自教导萧征易。有一层师生之情,本指望萧征易日后能敬重周琰。 他对周琰本有不可明言的情愫,一直以来暗藏于心,但对身边的人都时刻观察提防。 他让裴觉跟随周琰,又有无数眼线,不许其他人与周琰过分接近。 但即使千算万算,提防旁人,又岂料萧征易比周琰年少整整十岁,竟也觊觎着他的人。 周琰听到萧玄说出“人人得而诛之”几个字,心中一跳,觉得萧玄实在言重了,连忙起身跪下:“陛下请放心,太子殿下一向对臣十分关怀,咳……臣日后一定竭尽全力侍奉太子,以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 听到周琰说出“十分关怀”“竭尽全力侍奉”几个字,萧玄冷冷看了萧征易一眼。 萧征易立于榻前,微微眯起眼眸。 寝宫中虽四下寂静,群臣不敢出声打扰,唯有萧玄在嘱托遗事,但他察觉出一切并不平静。 这里是萧玄的行宫,到处皆有萧玄的布置,暗处皆是萧玄的人。萧玄此时只需一挥手,任何人即使插翅都难逃罗网。 而此时,萧玄望着萧征易,冰冷的目光里,竟然动了一分杀意。 他在忌惮萧征易。 萧征易微微蹙眉,看了周琰一眼。 周琰跪拜于地,言辞恳切,眼中含泪。 他待人之心尽皆单纯而无杂念。殊不知他落在旁人眼里,如何令人不能不心生杂念。又怎知众人为他,皆是怎样一片暗潮汹涌的光景。 萧玄道:“国师请起……” 周琰起身,站到了萧征易身边。 虽然周琰心中一直有所察觉,萧玄与萧征易之间,父子之情有些过于淡薄,但是不论如何说,萧玄与萧征易都是亲生的父子。 血浓于水,论理他周琰才算是外人。 群臣都还立在远处,萧征易也只站在榻前两步之外,他与萧玄再如何患难之交,君臣情深,也不能做的太过分。 萧玄不动声色地望着周琰,似乎读懂了他的心思。他盯着萧征易沉默良久,说道:“太子既知敬重国师……朕十分欣慰……如今……当着群臣之面……请太子向国师、向众卿,都表个态度……” 群臣面面相觑。 萧玄对周琰的偏爱有目共睹,过往萧玄对周琰一向是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口中怕化。但逼着太子对着周琰叫“爹”,却真是意料之外。 没想到萧玄对周琰的在意已经到了这般程度。 不过也是,自古以来,强主不容权臣,总要将前朝皇帝的宠爱挫骨扬灰,以巩固权威。 萧玄出生游侠,很多事本就凭着喜恶率性而为,用如此方法来保护周琰也不奇怪。 今日若萧征易当着满朝文武叫周琰一声“爹”,日后想针对周琰时,总有太多顾忌难以动手。 群臣默不作声,都眼巴巴地看着萧征易,盼他表出个态度来。 萧征易五指紧握,指甲都攥进了掌心里,丝毫不觉手心已沁出血来。 周琰一向守礼自律。他今日若叫一声父亲,又有满朝文武见证,他日周琰必宁死也不能接受他的感情。 萧玄今夜分明是在临死前举起一把利剑,要在他和周琰之间生生劈开一道天堑鸿沟。
第21章 魂牵梦萦 “陛下。”周琰看出萧征易的为难,欠身对萧玄施了一礼,说道,“太子必不辜负陛下……咳咳……臣蒙陛下恩重,本就无以为报,又怎敢使殿下屈尊?还请陛下免了罢。” 萧玄望着周琰,眼中既是疼惜,又是不舍。 他既看不惯萧征易,却又不愿教周琰为难。 萧玄正左右不能决断,萧征易却向前迈了一步,转身面对周琰。 在群臣注目之中,撩袍向周琰跪下: “萧征易此生,定不负先生。” 他字字郑重,抬眼望着周琰,好像在看失而复得的宝物一般,万分珍惜。 萧玄眯起眼眸,充满危险的目光落在萧征易身上。 萧征易分明是在和他叫板。 周琰是他的人,即使在他死后,也轮不到旁人觊觎。何况是萧征易这个小毛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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