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太子一跪,的周琰怔了片刻,连忙亲自扶起萧征易。萧征易顺势握住周琰的手。 萧玄看在眼里,没有说话,唯有眼神如尚未出鞘的利刃一般,落在萧征易的身上,暂且隐而不发。 众臣看萧征易如此表态,有人感动,有人不信,也有人看个热闹。 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太子跪地表态,和国师装得了一时和睦,恐怕日后只会报复回来。到那时又哪里是萧玄还能左右的事。 萧玄沉默半晌,咬牙道:“这就好。” 他于是开始一一嘱咐众臣: “小裴。” 裴觉出列:“臣在。” “小裴近前来……” 裴觉走到榻前。 萧玄对裴觉说道,“小裴跟随朕多年……是朕最放心不过之人……日后你仍旧跟着国师……助国师一臂之力……共同辅佐太子……” 裴觉哽咽道:“陛下放心,臣一定会竭尽全力。” 萧玄道:“邵将军。” 邵潜近前。 “你自朕起兵,患难相随……龙泉之战,救驾之功不可没……此有朕事先拟好的密诏一道……非你不能胜任……”萧玄说着,身旁的王公公便将密诏双手呈给邵潜,邵潜双手接过。 萧玄说道:“附耳过来……” 邵潜走到榻前俯身,凑耳过去。 萧玄低声吩咐了几句。 邵潜惊讶地瞪大眼睛,手不觉抖了一下,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密诏,愣了片刻,方才将手中的密诏小心翼翼地收入衣袖,拱手道:“末将遵旨。” 萧玄又叫:“丞相。” 杜禹正连忙出列,跪拜于地:“臣在。” 萧玄道:“朕当年入洛京时,洛京大族各怀异心……有赖丞相力排众议,做了表率……才能在洛京定都,建立梁国……丞相功在社稷,是朕倚重之人……今后,还望丞相能与国师戮力同心……辅佐太子……” 杜禹正道:“臣遵旨。” “众卿……”萧玄抬眼,目光从众臣身上一一扫过,“朕不能一一嘱托,望各自珍重……今后好生辅佐新主……” 群臣无不堕泪。 萧玄道:“小裴留下,其余众卿暂退。” 众人皆退出寝宫,只留下裴觉。 萧玄对裴觉说道:“小裴,朕对国师的心,你也明白……朕这一生未曾敢说出口……时至今日,已无必要说了……你是实诚君子,故而将他嘱托你……” 裴觉湿了眼眶。 萧玄惦记周琰,他是最清楚的。长板桥上一见,从此念念不忘。不是一日两日,也不是一年两年,是整整十余年。 十余年里,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口中怕化,连表明心迹都让把他吓到。 时至今日,怕是这件事永远都要随着萧玄的生命埋藏。 思及此处,不由人心中怆然。 “你也知道,国师的脾气……”萧玄说道,“他性子倔强,又重情义……只要是视作自己人……便全心全意,从不设防……日后只怕太子要他的命……他也未必会考虑自己……” “朕的密诏……已交与邵将军……日后,太子若对国师有不良之心……你可找到邵潜,一同拿朕密诏……调遣兵马,共谋大事……” 裴觉一惊,问道:“陛下,是何等大事?” 萧玄摇了摇头,说道:“能不用,则不用之……待迫不得已时……方可用之,切记……” 裴觉点头:“臣谨记。” “国师他……临大事果断,于小事却心软……恐怕今后难免吃亏……”萧玄望着裴觉,如同一个父亲在托付自己放心不下的最爱的孩子一般,望着裴觉说道,“望小裴时常规劝一二……对他多加照看……” 裴觉黯然落泪,应道:“臣一定会照顾好国师。” 萧玄道:“还有一件事……丧事不必大办,可就地葬于仙华山……朕入土之后,莫封闭皇陵……朕生前无妻无妾,待他百年之日……与朕合葬一处……” 裴觉深吸一口气:“!” 从古至今,从未有臣子能与帝王合葬于皇陵之中,这本是皇后才有的待遇。 裴觉愣了愣,方才应道:“臣一定谨记圣命。” 萧玄道:“去吧……唤国师进来。” 裴觉告退离去。 不一会儿,寝殿的门被轻轻推开。周琰的身影出现在萧玄眼前。 萧玄扯了扯唇角,对他露出笑意。 周琰也笑了。烛光映照下,眼角却分明有泪光。 萧玄道:“你过来……方才人多……许多话未曾与你说……” 周琰走上前,还在榻侧坐下,低声说道:“陛下,你就是个骗子……” 他轻轻地说着,两行清泪簌簌,如断了线的水晶珠子。 萧玄心中揪痛,抬手轻轻擦拭周琰脸上的泪痕。 泪珠落在指间,温热而湿润。 “我确实一直在骗你……从第一次见你起……就在骗你……骗你我是皇亲国戚……其实不过是个风餐露宿的游侠……”萧玄见周琰落泪,心如刀绞。他哽咽了,喘息一阵,说道: “骗你以后能跟着我过好日子……却教你没有一日安稳过……” 周琰哽咽道:“这些都不是。是你骗我,说你即使跌倒无数次,也从未放弃过希望……是你骗我,你会永远与我在一处……会一起看乱世终结。……咳……陛下……你怎能如此言而无信?” 萧玄握着周琰的手说道:“是我言而无信了……今后不能陪你……你要好生保重……听小裴的劝,按时休息……好好吃药……记住,这是圣旨……” 周琰落泪道:“我不会听他的,陛下不许离开,要亲自看着我,咳……” “你哪……”萧玄抬手,轻轻地用指尖戳了戳周琰的鼻尖,“观玉……我这几日,几回差点坚持不住……但我想一件事……又不能瞑目……” 周琰问道:“是何事?” 萧玄道:“是你……上一回不肯叫萧郎……我心中却想得紧……” 周琰:“……” 萧玄捏了捏周琰的手,如孩子恳求大人一般:“……你就叫一声……你看我,都快死了……你要我死不瞑目?……” 周琰握住萧玄的手:“萧郎,别走,求你。” 萧玄望着周琰,唇角勾起一丝欣喜的笑意。 眼前是他戎马半生里,比江山最大的追求,是令他魂牵梦萦,却从未舍得逾越一步的人。 今后永远也不会有机会,亲手对他说出心里的话。 萧玄心如刀割。 他抬起手,想要抚摸周琰的脸。 周琰的泪水止不住往下流淌。 萧玄的手即将触碰到他眼角那一滴泪的刹那,却如被羽箭射落的鹰隼,直直地坠落下。 周琰的瞳孔猛然放大。 他眼睁睁看着萧玄那只手从眼前坠落,然后眼前的一切都模糊成一团虚影。 时间仿佛停止了,世界也仿佛不存在了。 周琰兀自坐在那里,眼神直直地、空洞的望着萧玄。 萧玄的眼睛并没有闭上,也望着周琰。 就这样四目相望,不知过了多久。 “陛下……陛下……”王公公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俯身探了探鼻息,吓得深吸一口气。 半晌后,一声呼喊响彻寂静的深夜:“皇帝,大行了!” 周琰仿佛听不见声音一般,依旧静静地坐在榻上,望着萧玄,握住他渐渐失去温度的手,与那一双失去神采的眼睛对望着。 他凝视着那一双眼睛,好像能洞穿生命与死亡。可那双眼睛不再给他回应,变成了一片灰败与苍茫。 群臣已进寝殿叩拜,周琰也仿佛听不见、看不见,只是握着萧玄的手。 萧征易看到周琰失了神一般的模样,双眸刺痛。他走上前,轻轻抚过萧玄的双眼,合上萧玄的眼睛。 周琰静静坐在那里,没有半点反应。 萧征易转头望着周琰,心如刀绞,胸中千言万语都哽在喉间,良久后,他最终没有打扰,默默退开。 群臣哀恸,寝殿里哭声不绝。 周琰的眼泪却干了,没有流下一滴。 唯有通红的眼角,残存着一丝泪痕。 裴觉走上前,轻声道:“国师。” 周琰没有说话,连眼神也没有动一下。 “国师。”裴觉眼角噙着泪,还是劝周琰,“大行皇帝已去,还请节哀。” 周琰还是不说话。仿佛死去的人是他。听不见、看不见、什么都没有回应。 他在萧玄灵前一坐,便是从深夜到第二日清晨。裴觉恐他支撑不住,一直坐在一旁陪他,时不时过来劝一劝,与他说话,劝他先去休息,他都置若罔闻,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于是裴觉只得给他披了一件衣服,陪他坐着。 萧征易也一直站在屋里,却没有走上前对他说话,只是站在远处,静静地望着他。 第二日清晨,周琰猛然捂唇咳了一阵,掌心皆是鲜血。血从指缝间溢出来,顺着手掌蜿蜒淌下。 裴觉吃了一惊,正要上前,萧征易早已先他一步冲了过去。 周琰垂眸靠在萧征易怀中,已是不省人事。 萧征易将周琰抱起来,在侧殿中安顿好。命裴觉出去协助丞相等人主持丧事,自己则留在侧殿。 周琰本就虚弱至极,一夜未曾休息,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连体温都很低。静静地躺在床上,仿佛随时都要融化消散的冰雪。 萧征易握着他冰凉没有温度的手,捂热以后塞进被子里,却发觉被子里也是凉地吓人。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脱下外衫,掀开被子坐了进去。 前世他虽然强迫周琰,做过无数亲昵之事,但其实能与周琰睡在一处得机会屈指可数。只要周琰还有一丝意识,就会拒他于千里之外。唯有周琰每次被他折腾到晕死过去,他才得以抱着周琰睡一夜。 但此时回想起来,他心中得到的并不是满足,也不再是征服的痛快,只余下愧疚与悔恨。 如今与周琰同床共被,他的心砰砰跳得厉害,浑身滚烫。他不敢挨得周琰太近,他已经有了反应,再近就要失控了。但他又不能离得太远,周琰的体温很低,身上冰凉得惊人。 他躺在周琰身侧,面对周琰觉得心要跳出来。侧过身去,又忍不住想要回头看一看。 最终,他选择望着床顶发愣。 一整个早晨,他没有动弹,更没有下床,就躺着给周琰当一个人形的暖炉。 裴觉推门进来时,见此情形,吃了一惊:“殿下?” 裴觉忙碌了一个早晨,直到中午方才想起没见到太子和国师,有空闲走过来看一看情况。 他方才受了先帝遗命,要保护好先帝的人不被“他人”觊觎。可是怎料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他第一个要面对的“他人”竟是未来的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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