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觉道:“殿下,外面等殿下主持大事。” 萧征易沉默一会儿,从周琰的被窝里小心翼翼出来,将被子小心掖了回去。 他说道:“你在这里守着,他醒了来报孤。” 倒不是他真愿意离开,只是周琰睡了半日,随时可能醒过来。 那时周琰若发现自己和他躺在一处,还不知反应会是如何抗拒。 他不愿见周琰那样,宁愿先行离去。 萧征易离去后,裴觉便守在床前。 周琰这一次昏睡一日,昏沉沉醒过来,竟平生第一回觉得不是很冷。他如今浑身都是热的,连万年捂不热的手都是滚烫。 他睁开眼睛,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只是直勾勾望着床顶。 裴觉见他醒来,心中方才松了一口气。见他不说话,便静静地在旁坐了一会儿,还是走上前道:“国师?” 周琰回眸看了一眼:“小裴。” 一天一夜过去,他终于开口说了话。裴觉长舒一口气,问道:“您觉得怎么样?” 周琰没有回答,只是问道:“陛下在何处?” “陛下……”裴觉望着周琰,回答道,“陛下今日已经入殓了,在正堂。百官都在守灵,准备明日发丧。您可要出去看一看?” 周琰沉默了片刻,点头。 裴觉转身去命人给周琰取合适的衣服过来。 下人端着承盘进来,是承盘上是一身素净的绸缎白衣,和一件白麻布丧服。 参与丧事之人,本应该穿白色的粗麻丧服。尤其是臣为君,当穿五服之中最重斩衰,以最粗的生麻制成。 麻料与周琰平日穿的丝绸花罗不同,穿在身上是硬且硌人的。过往萧玄总是顾虑周琰身子弱,哪怕衣服针线不够好,有时都要把肌肤磨得发红疼痛。因此就算有重臣去世,萧玄都让周琰将一身白绸缎穿在里面,外面穿一件麻衣,既表示了对死者的尊重,也不至于硌得难受。 裴觉既受萧玄的嘱托,便将萧玄的习惯很好地保留了下来。 往日里是萧玄顾念周琰。但是如今不在的人,却是萧玄。 周琰没有去碰那件白绸里衣,指尖触碰在生麻制成的斩衰上。 裴觉愣了一下,劝道:“还是将绸缎穿在里面,穿这个你受不了。连衣服针脚没藏好你都会十分难受,何况是直接穿这个。” 周琰没有说话,起床来换衣服,脚步有些虚浮站不稳。仿佛一株摇摇欲坠的玉树,随时都要倒下。 裴觉的双手虚扶着他的腰,在一旁小心侍候着。 周琰起身来,将自己的罗衫退下,拈起粗布麻衣,披在身上。 裴觉无法再劝,只好看着他换了衣服。 周琰推开门,夜风吹来,竟有些刺骨。 门前草木幽静,天上的新月还是昨夜一般细长如眉。与昨日相较,肉眼还分辨不出增减。 而人世间,早已改换了模样。 换做了一个他看不懂的模样。 周琰与裴觉行至正堂。 满堂挂着白练,好似凝了冰霜。 文武众臣分班而列,衣冠白如霜雪,一个个哭得泪流满面,哀声不觉。 萧征易坐于上首,虽未落泪,却沉默无言。 周琰上前参拜,他这一次没有流泪,只是觉得没有回过神来,还在做一场大梦。 他走上前,望着静静躺着的萧玄。 他觉得,萧玄只是睡着了。只要这场梦一醒,萧玄还会归来,归来时还是当年谈笑风生、意气风发的模样。 周琰伸出手,想要握住萧玄的手,却收了回来。 他怕萧玄的身体不是热的。 他怕叫“萧郎”时,萧玄不会回应。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萧玄沉睡一般的容颜,看了不知道多久。 然后,周琰回身面对众臣,说道:“明日改换衣冠,各自回任。秘不发丧,泄露者斩。” 众臣一时震惊,接着一片哗然。 周琰没管众人的反应,又转身对萧征易说道:“明日,请殿下带丞相等人速回京城,命臣留在昭灵宫处理后事。” 萧征易望着他,没有说话。 周琰此刻出奇地冷静。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能如此冷静。可是不如此,又还能如何。 龙泉之战惨败,已是人心涣散。而政I权交替之际,必然处处有人骚动。若稍有不慎,萧玄的死讯传出去,不知多少人要趁机谋反。 而此时已元气大伤的梁国,京城又正空虚,并没有余力再辖制一堆虎视眈眈的乱臣贼子。 乱中求稳,唯有暂且秘不发丧,众臣各自归位,将现今的梁国守好。 众臣看看周琰,又看看萧征易。 这是大行皇帝驾崩的第二日,也是太子殿下结束“一人之下”,本该独揽大权的第二日。 大权交替之时,每一件小事都会被无限放大,极其敏感。 而周琰作为大行皇帝心尖上的人,在这种时候本就容易被推上风口浪尖。他本应该避开新君的锋芒,低调沉默,以求新君容纳。 比如丞相杜禹正,默默坐在众官之列,至今只是悄悄观察萧征易的脸色,并未敢说一句话。 而现如今,周琰就这样跑到大行皇帝的灵前,不经萧征易的同意发号施令,还宣布的都是稍不留意就要动摇国祚的大事。 真是在找死。 裴觉也震惊地望着周琰,暗暗地为周琰捏一把汗。 按照周琰素日里的作风,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他一向谨慎持重,做什么都有分寸,如今在萧征易面前宣布秘不发丧,就等于要萧征易推后即位。 这是十分眼中的大事,本应该事先与萧征易私下商议,而不是以这等发号施令的方式,丝毫未曾过问萧征易的意见。 裴觉心想,周琰应当是太累了,已经累得不想考虑多少周全,怎么想便怎么做了。 只是萧征易若不能容,定要驳他,今夜便是一场腥风血雨的恶战。 萧征易在沉默了一阵后,却是十分平静地接受了周琰对他下的命令:“好。” 群臣:“……” 本以为会有一场腥风血雨,结果竟然是如此平静? 总不会刚送走一位“宠妻”成瘾的先帝,又迎来一位宠溺先帝“爱妻”的新君吧? 他们看看萧征易,再看看周琰。 周琰此时穿着一身粗麻布丧服,与他细腻如白瓷一般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冲撞。他的病容苍白而沉静,眼尾的红晕比平日里更深,还隐约闪烁着着晶莹的光。有一种深深的破碎感。 好像是落在地上碎成片的白瓷,强行补缀成一件看似完美的人像,风吹一吹就要消散,没有人看了会不怜惜。 而这样一个人,并轮不到他们来怜惜。 这个人说一不二,手握生杀大权,还敢在未来的九五至尊面前发号施令指点江山。 人间没有比这更震撼人心的奇景。 萧征易起身道:“裴觉随国师留下。其余众卿,回去改换衣冠,明日一早回京。” 周琰听到萧征易下令,转头望着萧征易,自己倒有些愣神了。 他没想到萧征易会这样好说话。 他方才只是因为没有多余的精神,想什么便做了什么。本来萧征易若是介意,他还想跪地请罪再卖个惨装个可怜,改成哀求的,结果萧征易却是全盘接受。 眼前的萧征易,和他见过的话本,和他梦里的人,都不一样。 萧征易见周琰看他,心砰砰直跳,虽不动声色,却不觉手心都沁出汗来。 周琰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他竟然第一次躲闪了周琰的眼神,连忙离去。 群臣领了命令,也都各自离开,只留下内侍和一群和尚道士,守在昭灵宫中祈福。 何钦、赵烨二人,之前到萧玄面前参了周琰,被萧玄指名留在昭灵宫。二人本准备跟着太子回京去,一旦新君即位,群臣都会再受封赏,却发现回京名单上并无二人名字。 何、赵二人十分吃惊。当初先帝萧玄指名留下他们,本以为是受了恩宠,他们想尽心竭力侍奉君主,却发现被扔到了边缘,朝中封赏无份,昭灵宫里也被当做透明人,这些时日越来越边缘,倒成了不存在一般的人。 二人私下商议,若是如此下去,只怕要腐烂在昭灵宫里,无人问津。如今周琰弄权,不将太子放在眼里,不如找到太子陈述利害,表明忠心。 而且先帝重情袒护周琰,太子却是人尽皆知的薄情寡恩不好惹,定然不会纵容周琰胡作非为。 何钦与赵烨找到萧征易,说道:“大行皇帝在时,国师便胡粉饰貌,搔首弄姿,对大行皇帝眉来眼去,多有勾引。如今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他却自恃功高,无视殿下,妄图乾刚独断。秘不发丧,分明是在图谋篡位。” 萧征易冷冷挑眉,问道:“什么?” 何钦、赵烨二人面面相觑,看不出萧征易是何意,也不知道他忽然问的是什么,硬着头皮答道:“国师自恃功高,必有反叛之心。” 萧征易道:“前一句。” 何钦战战兢兢地答道:“殿下,国师勾引大行皇帝,还曾同床共枕,此事人尽皆知……” 萧征易眼神如刀,脸色冷得吓人。 何钦、赵烨二人缩起脖子,不敢吱声。 看来太子的确是十分恼怒周琰。 这一回是找对人了。 二人正在提着一颗心,只听片刻沉默后,萧征易冷冷说道: “诽谤大行皇帝,拖出去斩。” 二人吓得痛哭求饶,萧征易只觉得心中烦闷,面色冷峻地走出昭灵宫,到了仙华山中。 方才那二人虽是挑拨之言,但周琰与萧玄的关系,他也曾看在眼里。 如今萧玄不在了,萧征易的心却并没有随之放下。 周琰对萧玄究竟是什么感情,究竟没有那等关系,他从上一世就没有想明白。 他觉得不该如此揣测周琰,却又想不明白,若非周琰心中有萧玄,为何前世不论他如何追求,都从不肯接受他? 他心中甚至有些害怕,害怕周琰对自己的一切关怀,都是为了萧玄。 他至今仍有许多想不明白,独自望仙华山黢黑的丛林中行走,吹着夜半冰凉的风,听着耳边的泉涧声泠泠。 忽然,有一个魂牵梦萦的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那个声音温柔缱绻,与平日里与他说话时的恭敬疏离,大不相同。 如今却是在叫他: “萧郎。” 萧征易的脚步一滞,连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回头望去。
第22章 莺颠燕狂 新月朦胧,密林之中氤氲着山中泉水之上升腾起的白雾,对面数步之内也看不清人的脸,好似在一场梦境之中。 周琰只在恍惚中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却像极了当年的萧玄。 萧征易的容貌确实是有几分像萧玄的,比如脸的轮廓和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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