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生来有些痴傻,被父母遗弃在荒郊野外,是张道长云游长安时,从郊外捡回来的。”裴觉说道,“张道长说他喜爱热闹又贪玩儿,无心修道,待在道观不是长久之计。能给他找个好去处,再好不过。” 周琰低头看了看宛童儿。宛童儿天真烂漫,不适合待在他身边,况且他日子不久了,不知能留这孩子到几时。但他一时想不到什么好去处,只得暂且将宛童儿留下,说道:“那就先留下罢。” 宛童儿高兴得不得了,给周琰倒了杯茶,就在院子里蹦蹦跳跳。 周琰看着这么个蹦蹦跳跳的孩子,冷清的府中添了几分热闹,心情愉悦不少,对裴觉道:“小裴,我也不知能照顾他多久,给人端茶倒水跑腿,终不是长久之计。不如让他去厨房学一学做菜,日后他或去酒楼里帮忙,或自己开个店面,也好生活。” 裴觉道:“难为您想得长远,连他父母都不管他。” “小裴,咳咳……”周琰说道,“你也照顾我多时,平日里细心又负责。我已写下一封奏章,我过几日命人交给给陛下,请陛下提你职级,仍回陛下身边。” “国师,你休要想这些。我从未想过会离开你。”周琰他自己未来如何尚且难料,竟给身边的人都谋划了去处,裴觉那里肯离去,说道,“你要将我还给陛下,你也不问我答不答应……” “咳……”周琰说道,“小裴,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我有很多放心不下的事,如今不得不放下。想太子殿下尚且年幼,本不该真的放手不管,可我不放手又能如何……咳咳……我也帮不了他几时了。” “小裴你素日里与人为善,并不树敌,日后我倒不担心。太子品性纯良,只是处事刚直……咳咳……如今骤然处理政I务,日久众官难免怨他严苛。日后如有机会,还请你规劝一二。” “国师,不要交代这些……”裴觉掩面道,“还没到这一步……那一日你昏睡时,那个西南夷的巫医娜莎,说她还有办法……” “您且宽心养病,不要操心其他。每日里看看花草,逗逗孩子就是。或者有什么想听的戏本子,我去让人来唱。” 周琰笑了笑,说道:“我知道,这十三年来,这么多敌人要取我性命,终究没有一个人能取了去,咳咳……说不定我命硬暂且死不了,我不过白嘱咐你罢了。” 裴觉眼角带着泪,却是笑了。 这时,国师府的老管家特意亲自进来禀告,说是陛下派了使者从江南而来,特来见周琰。 裴觉连忙让请使者进来。 使者是一名穿着长衫的青年,满身风尘,与周琰和裴觉都见了礼,说道:“陛下说江南的莲子清甜,在洛京未曾尝过,特送来与国师一同品尝。” 青年一招手,随行的下人们抬进来一只大木箱子。 裴觉命人打开箱子,只见箱子里皆是碎冰,最中间放了一只螺钿镶嵌的匣子。 裴觉亲自捧出匣子打开,匣子中间皆是饱满的莲子。由于冰镇着,从江南千里迢迢送来,依然如同新鲜采摘的一般,鲜嫩欲滴。 “陛下对咱们国师的恩宠,真是令人动容。”老管家见此情景,忍不住老泪纵横,抹了把泪说道,“这莲子千里迢迢从江南运到京城,一路上必须得快马加鞭,还要不停换冰块镇着,不知花多少心思才能运来如此鲜嫩的莲子。” 周琰待要亲自起身谢恩,使者阻止道:“陛下说国师不需多礼,另外传话问国师在京城是否顺心。一应大小事务,国师都可自行决断,不必顾忌旁人。” “我这里一切都好,烦请代我问陛下安。”周琰客气道,“使者远路而来,想必还未用过早饭,请这位使者进去用饭。” “好,谢国师。”使者领了回话,便由老管家招待去厅堂。 裴觉命人用盘子将莲子盛好,端过来给周琰。周琰尝一颗,莲子果然十分鲜嫩。他甚是喜欢,让裴觉一同品尝,又说道:“宛童儿一起来尝尝。” 宛童儿手中捉了一只蝴蝶,说要送给周琰。 裴觉知道周琰受不了蝴蝶的粉儿,让人用琉璃罩子罩住,给周琰赏玩。 周琰将玻璃罩子放在桌上,吃了几颗莲子,又用手指隔着玻璃罩子逗逗蝴蝶,对裴觉笑道:“我今日才知清闲之乐,咳咳……这几日无忧无虑,早知撒手不管能得如此快乐,我早就撒手不管了。” 裴觉笑道:“太子殿下这几日倒是不见,估计是忙得不得空闲。” 宛童儿坐在一旁,已经给周琰剥了一把莲子,塞到他手中。 周琰接过宛童儿剥的莲子来,摸了摸他的脑袋,他咬开清甜的莲子,吃下去,方才慢悠悠说道:“太子批阅的那些公I文,我让内廷王总管拿出来看了几篇,虽严厉一些,十日以来却并无纰漏,我也能放心了。” 说罢,周琰又觉得自己像个老妈子操心太多了,笑道:“好不容易能放手,我管这些做什么?小裴,你去准备准备,下午咱们带上宛童儿,去城外郊游。” 裴觉道:“大夏日里,翠屏山古木成荫,山下溪水清浅,去那里乘凉赏景,倒也有趣。” 周琰点头,将桌上琉璃罩着的蝴蝶放到宛童儿手中:“我很喜欢,谢谢你。咱们要出去玩了,它也想和朋友出去玩,将它放了罢。” 宛童儿听话得点点头,亲手打开琉璃罩子,将蝴蝶放了出去。 裴觉看了心中叹气,周琰连一只蝴蝶的命都要操心,怎么能不劳累。他心中感慨完,转身出去命人准备出去郊游的物资和车马,自己跑里跑外地忙活。 裴觉命人将车从西角门驾出去,跟着走出去查看时,却在门外见到两个人。 萧征易和厉风站在墙外,身上还有露水,不知站了多久。 裴觉惊讶道:“殿下……” 萧征易将食指比在唇上,示意裴觉轻声。 萧征易每日里忍不住想看周琰,又不敢见他,怕惹他烦恼,于是就命厉风日日打探。他听闻周琰每日早晨都要在花园里用饭,便早早地候在墙外,听一听周琰的声音,等周琰回房休息,他才会回府。 方才听到周琰会看他批过的公I文,他忽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周琰虽厌恶他,却总是例行公事。就如同之前,周琰虽厌恶他,也对他礼貌得体,没有一句重话,没有一点无礼之行。 周琰很会为“应该”公事公办做的事压抑自己的情绪,以至于没有人能看清周琰心中真实的喜恶。 从前萧征易就被蒙蔽在周琰的礼貌得体之中,自欺欺人地觉得周琰对他没有厌恶。 哪怕如今,他也知道自己如若进去,周琰不会表现出厌恶反感,一定会和气相待。但周琰如今生活得宁静自得,他不忍看到周琰因为他的到来,不得不辛苦伪装。 他甚至恨不得被周琰劈头盖脸痛骂一顿,或者宁愿周琰提剑来杀他解恨。但醒着的周琰,根本不愿骂人,遑论动手。 裴觉低声问道:“殿下不进去坐一坐?” 萧征易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 裴觉说道:“殿下放心,国师近日来心宽了许多,况且那一日也是病中口不择言,今日定不会说那些话。” 原来裴觉以为周琰那一日昏迷中骂那些话,是在恨自己夺他的权。自己不敢进去,是因为生怕挨骂。萧征易在心中摇摇头,道:“孤只是路过,还要回去忙。” 裴觉看了一眼萧征易满身露水,没出言戳穿他。 厉风在萧征易身后瘪了瘪嘴。从天没亮开始,就陪他在外面站了,这叫做路过。明明很想见一面,连听到里面周琰说话声都要趴在墙根,还不肯进去。 真不知殿下在嘴硬什么。 若是在气国师连与敌国君主都愿意温柔相待,对他疏远逃避,何不进去说个清楚,也好解开误会。总强过这般日日立于风露之中偷听墙角。 裴觉见萧征易心事重重,又什么都不说,问道:“不知有什么事,臣能为殿下效劳分忧?” 萧征易道:“厉风,你来说。” 厉风说道:“那个西南夷巫医娜莎说的三百巫师已到,殿下已在城外三十里西陵浦设坛。按国师的脾气一定不肯亲自前去,殿下问了娜莎说说是国师的毛发也使得。” “毛发?要不……臣悄悄地去地上拾一根……”裴觉沉吟道,“不过府中下人混杂,不好确定哪一根是国师的头发。趁他睡时悄悄地剪下几根来?” “不必麻烦。”厉风说道,“殿下这些年已收集许多,都盛在匣子里。” 萧征易:“……”你嘴太快。 裴觉惊讶地看了看萧征易,随即明白过来,这是太子殿下对先生的一片尊敬与孝心。前朝也有这样的事,孝子会收集父母掉落的头发,藏于塔中,以示孝心。 裴觉问道:“那殿下是不便惊动国师,要用国师的头发去做法?” “正是。”厉风说道,“殿下的意思是,今日巫师要在西陵浦做法。请您等会儿带国师郊游的时候,注意避开西陵浦。” 裴觉道:“臣遵命。” 周琰平日出门也不拘去哪里,全凭裴觉安排。 关于西陵浦修筑祭坛做法的事,萧征易已事先命人和裴觉打过招呼。这几日带周琰出门散心,裴觉也会注意避开西陵浦。方才裴觉与周琰说的南郊翠屏山,离西陵浦便有数十里远。 其实此事不需嘱咐,裴觉心中也有数。 裴觉转念道:“但不知这西南夷的巫师,到底灵不灵验,是否另怀目的。殿下亲自前去,恐有疏失,要多带人马。” 厉风笑道:“裴参军跟久了国师,倒有点像国师起来。” 萧征易目光深沉,没有回答。 这时,院子里大概因为等待多时不见裴觉,周琰又在喊“小裴”了。 裴觉回了一声“来了”,抱歉地对萧征易鞠了个躬,急忙跑回院子里。 萧征易站在院外吹了一会儿风。 他心里酸酸的,此时竟然有一点嫉妒裴觉。 他也好想体验一回,周琰半刻钟不见面,就叫着名字寻他的感觉。 只是惦记着周琰实在太多了,甚至远在千里之外,都不知有多少人在思念,在觊觎,在盘算着抢他的人。有人远隔两国还写信卿卿我我,有人千里送新鲜莲子……他心里难受得不得了,却不知该如何把周琰抢回来。 明明周琰近在咫尺,他却是与周琰最殊途的人。周琰对他的态度,甚至还不如对一个刚认识的小孩子亲昵。 曾经,周琰心里也有他。为他南征北战,为他谋划一切,只换来他的猜忌、打压甚至囚I禁。直到后来他才明白周琰临别前的咒骂,是为了让他死心不再牵挂,不愿让他悲伤。周琰临别前那一笑,是因为已经为他做好了一切,将一个太平盛世交到他手中,从此无可留恋,可以放心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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