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是乐声混着人声,他并不觉得吵闹,反而觉得十分安心。 人间的纷繁喧扰,却是好过庙堂上的寂寂无声。 张道长见周琰难得如此惬意,也没出言打扰,只是默默给他添茶,陪他一道听着院中鼎沸的人声,看明月渐渐移上东墙。 · 千里之外,有人正望着同一轮明月,思念明月照耀下的玉人。 江衡元自从回转金陵,犒赏三军,又命人修建苍玉台,取“藏玉”之音。苍玉台坐落于崇山茂林之间,郁郁苍苍之中,亭台楼阁如今已初具形态。 但他要藏的“玉”,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一揽入怀。 当时临江一见,教他难忘谪仙风采。回国后日夜思念,不能自已。 这两个月,他给周琰写了数不清多少信,大多没有寄出去,只送出去过三四封,除了第一次让柯暧带的,周琰大概碍于在萧玄身边没做答复,剩下三封信,除了还未寄到的一封,剩下两封信周琰都十分礼貌地回复了他。 周琰的字如人一般端庄温润,又带着一丝飘逸潇洒,回信的文辞与他的嗓音一样优美动听,江衡元爱不释手,每日都要拿出来看上好几遍。 月上中天,江衡元独自坐在揽月楼上,又捧着周琰的书信品读一遍,只听人禀告道:“大将军来了。” 江衡元将周琰的信整齐叠好,珍惜地放回信封,收入桌上的锦盒中。 锦盒中还躺着一支玉簪,他匆匆合上,抬起头时,只见眼前一袭白衣,如神仙下凡,向眼前走来。 月色朦胧之中,他恍惚看到魂牵梦萦之人。山眉海目,眼中有星河流转,白衣潇肃如月中砌雪。 周靖走到江衡元面前,跪拜于地。 “观仪快请起。”江衡元邀请周靖近前一同坐下,说道,“今夜月色清明,朕一人寻思无以为乐,想与观仪一起饮酒,共度良宵。” 周靖应了声“是”,心中却是疑惑不已。 他追随江衡元十余年,江衡元素知他不会饮酒,饮酒往往不喊他作陪。 今日,江衡元御赐他一套绣金白衣,白玉冠簪,还嘱咐他今夜来见驾时,一定如此穿戴。他平日并不如此打扮,江衡元的做法已经令他不解其意。 如今江衡元又命他一同饮酒,令他心头是困惑从生。 周靖不动声色地在江衡元对面坐下,江衡元已亲自为他斟了一杯酒。 江衡元道:“方才你走近那一瞬,朕想到了观玉。” 听到周琰的名字,周靖一向冷峻的目光柔和了几分。 江衡元举杯邀周靖同饮:“观玉龙凤之姿,王佐之才,深得朕心。每想到他所托非人,至今仍委身于虎狼之穴,朕便觉得心痛万分。” 周靖饮下一杯酒,说道:“人生际遇,皆天命也。二弟一向倔强,当年一步之差使他委身萧玄,如今不肯更改,也是命运使然。陛下不必为此伤怀。” 江衡元又自饮一杯,说道:“只有你,能聊慰朕心。” 周靖微微蹙眉:“……” “观玉,再陪朕饮一杯。”江衡元再举杯时,却见对面周靖已静静地趴在桌上。 他笑了笑,方才想起来,眼前的人是周靖。周靖是平日里滴酒不沾,饮酒时一杯就倒。 此时月色朦胧,眼前的人白衣如雪,自成一派风流。江衡元起身走上前,只见周靖阖着双眸,静静睡着,不似平日里冷峻难近,与周琰本就七八分相似的脸变得九分相像。 他伸出手,颤抖的指尖从周靖的眉骨抚过。 这是一张令他魂牵梦萦、却求而不得的脸。他的指尖顺着眉心,划过挺拔的鼻梁,落在唇珠上。 他鬼使神差地俯身凑近,轻吻了一下。 只吻了一下,江衡元似被雷击中一般后退了两步,抬手按住胸膛。手按住的地方,心跳怦然,仿佛若不是手按着,下一刻就要跳出胸膛。
第18章 梨花带雨(倒v结束) 周靖一觉醒来,一头雾水地接了一道旨意。 他昨夜陪江衡元饮了一杯酒,第二日起床便莫名受赏赐千金。 不仅如此,连柯暧也一同升了官级,提了薪俸。 周靖送走传达圣旨的宦官,屏退四周下人,疑惑地对柯暧问道:“明之,陛下这是何用意?” 柯暧高兴地回答道:“大将军劳苦功高,陛下这是对大将军的恩宠。” 周靖未曾答话,但显然不信。 自从龙泉之战回来,他便觉得江衡元有些异常,但又说不出哪里古怪。 周靖说道:“明之,昨夜陛下与我提起观玉。” 听到周琰的名字,柯暧的眼睛微微睁大,看着周靖等他说下去。 周靖继续说道:“还赐我白衣玉冠,命我穿戴。” 柯暧望着周靖,想象了一下。大将军虽然平日儒雅,但也从未白衣玉冠,若是那样打扮,倒是会与一个人很难分清。 ——那就是周琰。 想到此处,柯暧与周靖对视一眼,两人都沉默了。 江衡元对周琰的心思,周靖忙于军I务不甚了解,柯暧心中却是最清楚的。江衡元曾为生擒周琰煞费苦心,又曾命他苦留周琰,不惜各种手段,没能将周琰留下。 后来又命他亲自去送礼道歉,回国后又时常给周琰写信,寄送礼物,对周琰的心思几乎写在脸上。 但是周靖一向高傲,断不会允许被人当做替身看待。若说破这层,反而于江衡元和周靖两边都不好。柯暧说道:“或许陛下是见周国师他穿白衣甚是好看,所以想看看大将军也尝试一番平日里不曾尝试的风格,乃是对大将军的恩宠之意。” 周靖没有答话,不知信也不信。 柯暧见周靖不置可否,正不知如何再解释,听闻有人进来禀报道:“柯参军,陛下请您过去。” 柯暧辞别周靖,动身入宫,江衡元屏退左右,将一幅画给柯暧看。 柯暧惊住,不知何处画师,画得竟如此传神,正是明月高悬,一人临江而望,风吹衣带飘摇,如神仙飘然落在人间。 他身后,淡墨寥寥几笔,绘作江天寥廓。 画面左上角空白之处,墨笔题写着几句古词: “行尽九州四海,笑纷纷,落花飞絮。临江一见,谪仙风采,无言心许。” 江衡元看见柯暧瞪大了眼睛,笑问道:“明之,这副画画得如何?” 柯暧盯着画像挪不开眼睛,点头夸赞道:“画得极好。” “江东人人都说周大将军是天人之姿,殊不知那日临江一见,朕方才知道观玉更是神仙三分。”江衡元说望着画中之人,说道: “朕回来口述给画师,画师到底未曾见过他,画得不如人意。因此朕亲自提笔,画了这副图。” 柯暧震惊道:“这是陛下亲笔所画?” 江衡元将画卷起,递给柯暧,说道:“明之,你拿着这幅图去,交给户部。” 柯暧疑惑道:“啊?” “近来诸多老臣劝朕充盈后宫,此事现在商议之中。”江衡元说道,“你只传话给户部尚书君明一人,不要声张,秀女只要与此图有一处相像的,不论是眉眼还是身形,就可写入名册,朕亲自选定是否入宫。” 柯暧双手捧着画像,手有些打颤。 他也不敢违了旨意,只得捧着画像来到户部,与户部尚书罗君明传达江衡元的旨意。 罗君明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臣,见到柯暧送来的画像,嗤之以鼻,拉着柯暧问道:“明之,你是去过前线,见过真人的,你说这画得像吗?” “这画的分明是个神仙,周琰能长这个模样?” 柯暧汗颜道:“有八九分相像,他真人比这还更好看一些。” “听说他还给陛下献上一策,解了钱塘水患的难题?”罗君明捋了捋胡子,问道,“很多将士和百姓都挺喜欢他?” “正是。”柯暧的目光中掩饰不住崇敬,“今年雨水比往年还多,来得又紧,若不是他,这一回钱塘水患的后果只怕不可想象。他不仅用兵如神,想不到还有样的本事。” 罗君明显然觉得柯暧在夸大吹嘘,笑道:“这么说起来,他倒是神仙下凡了,还生得这模样?” “真要如此,倒是让别人不要活了,我可不信。” 柯暧无奈道:“信不信都在老大人,没见过他之前下官也不会信。不过陛下吩咐按照此画像选秀,还请老大人多费心。” 罗君明凝视了画像半日,叹道:“真要照这般模样找,就算只要有五官中某一处相似,只怕一座城中也挑不出一个来。” . 萧征易一夜未曾休息,公文批到天明也未批完。 他本就不爱看书,更不喜满纸官话的公文,从前周琰在时,这些都是周琰一个人在做。周琰亲去前线时,便分担给丞相、尚书令、侍中等几人。 昨日他不知死活地将公文一股脑全都搬到太子府,看了一夜,方才惊觉,周琰这些年的辛苦和艰难,都超出他的想象。 前世,他也只知道周琰仿佛无所不能,事事都能摆平,直到一片太平盛世大好河山交到他手中时,他都从未想过周琰会受如此多艰辛。 那时周琰不放心他,不敢完全放手。而他却怀疑周琰有异心,更恨周琰受尽世人追捧、同僚尊敬、先帝关怀,眼里从来未曾只有他。 他将周琰打入了大牢,周琰往日里的汹汹政敌都如猛虎恶狼一般闻着血腥而来。他虽然派了人暗中看护周琰,可他显然低估了那些人对周琰的恨意。只三日后,他踏足牢门时,那个从前提剑所向披靡挥手能挡百万雄兵的人,满身伤病气若游丝,变得玻璃一般一碰就碎。 他怕了,慌了,却不敢承认自己错了,将周琰抱回来锁在了宫里,每日亲自看着,不许别人靠进。 后来,他越是强硬,周琰越是疏离。周琰越是抗拒,他越是硬来……直到失去,他才发觉哪怕被他如此对待,周琰也早已为他谋划好一切。 周琰在屈|辱中苟活了半年,一直在为他铺路。直到河清海晏、四海升平,这个澄清四海唤来杨柳春风的人,方才放心地跌落在春风里。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1) 讽刺如斯。 周琰并非生而病弱,是前世在牢里伤了根本。可这一世并不曾发生过那些事,如今周琰为何病重至此? 这一切究竟是何渊源?是重来一世,还是噩梦一场? 手中握着公文,萧征易满身冷汗,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他今日在周琰面前强装无事,心中却是滔天巨澜。 愧疚、悔恨、恐惧与爱慕、怜惜、不舍交加,他一夜难眠,坐在书案前也未曾看进去一个字。 太子府中的内侍见太子独坐一夜,脸色甚是不好,怕萧征易太辛苦,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先用早膳,稍做休息片刻。此时正逢丞相杜禹正来求见。
41 首页 上一页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