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真是洒家弄巧成拙!” 余东羿刚脱了个精|光没多久,这会儿又慢条斯理地穿起了衣衫, 人模狗样地长叹一声道:“当初递玉佩给归鹤托他送至大晏, 洒家本意是想让你家将军来救我、助我脱身于囹圄的……” 余东羿歪头,觑了皮七一眼, 唏嘘哀哉道:“谁曾想?现在看来倒是多此一举了。” 赖在竹林一侧的凉亭里,余东羿倚着红漆亭柱, 双手抱着后脑勺,翘起二郎腿,一副打死不挪屁股的模样。 皮七脊背挺直就如松柏一般, 立在他身边, 皱眉道:“故弄玄虚!此话作何解释?” “说来话长。且说那潘公虽日日捆|绑束|缚于我将我当成囚|徒监|犯,但就起居一言却尽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洒家, 一顿不落儿,”余东羿晃晃脚拐子, “若单是如此, 也就罢了……” 皮七没耐心道:“说!” “有一样物件儿,乃是我与前妻两情相悦时亲手赠与前妻的。” 余东羿叹惋道:“我本将此惊喜之物偷偷藏在垂丝海棠的小树里, 又亲自躬作,捧着树苗栽进了邵钦的院子。” “此番用意,其一,是盼着邵钦能逢每夕春花灿烂之时瞧见那朵朵娇艳的倒卵玫红便念起他家余郎。” “其二,我也想若有朝一日能与邵钦白头相守,待到我俩二人垂垂老矣、皓首苍颜的时候,那海棠苗早已耸立得亭亭如盖。届时余某人便可将此物取出赠予邵钦,博他余生之欢欣。” “只可惜呐!那三棵——四月天时露紫烟红、小碧日里葱郁争荣的垂丝棠,终究是要被潘无咎扣在个凄冷孤伶的小院儿里藏形匿影了。” “你想,倘若我以后,就这般不管不顾地去了晏地。据此,在洒家剩下半百的晚年里,咱非但要恒久地与大漠孤烟、风霜刀剑相伴,吃不饱、睡不香……” “就连当初余某人藏在花树里的对你家将军那满腔赤诚的一片衷心,此生也定然不见天日了。” 皮七小脑瓜子一转,狐疑道:“你藏的什么东西?” “恩爱情谊,寄托至深。是什么玩意儿?待要怎么用?自然只有你家将军才有知道的份儿。” 余东羿叹息道:“呜呼。我早已知晓那三棵树被潘无咎移栽到了何处。只是苦于你皮小伙子千呼万唤,只恨不得当下这时就摁着洒家的头颅一路拖洒家到西域。情势所逼,余某人又怎敢提及要取回那心意之物呢?” 皮七沉思了一阵,郑重其事地望向余东羿,目光炯炯,问道:“此物当真对你如此重要?” “是也!”余东羿坦然承认,“就这一件物什,文能号令天下,武能安邦定国,对邵钦有大裨益。邵钦想一生功成名就、鸿运昌隆,可无我,不可无它。若无法将它亲自递到邵钦手里,此生我余东羿也无甚颜面再见邵钦了。” 419:【早干嘛不给?】 皮七为之动容了。 竹亭灯笼一盏,高高悬挂,明黄亮光洒下来,映照得皮七那双澄澈、剔透如黑曜石般的瞳仁,愈发得,如有水波荡漾。 那便取了物件再回大晏。 · 余东羿嘴皮子嚯嚯,一锅滚水似的几番深情,把心软的皮七骗得晕头转向。 余东羿倒这么想。 毕竟,少年时,邵钦这人哪一回在他面前撒谎没有不自然地自乱阵脚、失些分寸过? 可现在的皮七——伪装过的邵钦,毕竟是淌过一次滚水、被烫过许多回皮开肉绽的人。 余东羿说邵钦不在,他要借邵钦几个人,包括皮七、鼓八、回五等几个小头目乃至他们底下擅引敌、擅侦查那些许号人。 皮七思忖道:“若与凌霄卫撞上,我必不会让同僚们用性命担这个风险。” “自然,”余东羿正色道,“今晨,余氏率军围了凌霄塔。此事满华京世家人尽皆知。皮皮不妨设身处地地想想?一处是老巢凌霄塔,另一处是自个儿随意住的小闲院儿。若你是潘九千,若这两个地儿同时遭遇了不速之客,你会先救哪个?” 余东羿笑笑说:“况且,明日不正是咱燕京一年一度最盛的‘照天游’祭嘛?哈哈,我道这余氏围塔围得时机将将好。京郊有凌霄塔闹着,而燕京城里也要因一个‘照天游’而沸反盈天。” “届时,任我等取到东西,天一亮混进祭游的人堆里,便如泥牛入海了。纵是凌霄卫也再难寻得到。” 良辰吉日! 遂,皮七带上人手,余东羿点了冯渊家的二百部曲,一行人浩浩汤汤地围住了三坊七巷的海棠小院。 · 垂丝海棠树,树干极细,成年男子双掌可握。 树枝分叉多如扫帚,洋洋洒洒,喷然朝天而上。 若花开时,那满树便结上了成团的粉云,如缦红纱雾,如湘妃烟缕。 花云,粉如少女|含|羞。 人只需瞧花一眼,遍能尝到蜜似的甜味儿。 遗憾的是,此时已是暮夏,见不到花珠垂怜。 初秋风微凉,拂过尖尖头、圆圆身的小乔木碧叶。 小绿叶子们,跟着微风一摇一摆,然后—— 恍而见一个大颤动,圆叶们,扑扑簌簌地,猛然掉落在地。 · 余东羿思忖—— 凌霄卫的老巢都被数万羽林军给围了。 潘无咎是个极理智的人,断不会在打仗期间把大量的凌霄卫劳力虚落在一个小破院子里整整七日。 现实如此,到了地儿一目了然。 一看,潘公也就稍微分神往这个半零不落、鸟不拉屎的野院子里猫三留了两个暗哨。 皮七的十多手下、冯府二百部曲,一队队蜂拥上来围拢了街道和巷口,人多势众。 几个凌霄卫也不知在此蹲守了多久。 遇大队人马而来,凌霄卫闻到风吹草动。 他们颇为机灵,探了探余东羿这头的草动风吹,自知寡不敌众,彼此间打了个暗号手势便轻功跃起要回去通风报信。 皮七道:“追!别让他们把援兵找来。” 鼓八、回五道:“是!” 皮七同僚中的索敌者已经身轻如燕地率先追踪而去。 · 三棵树都砍下来了,余东羿让部曲们把枝丫理好,洒油,点了一把汹汹烈火。 待火势烧旺了,浓烟滚滚,一股子潮湿的焦臭味扑进人的鼻腔—— 余东羿才道:“退下吧。剩下的交由我和皮大人二人来便可。” 皮七不解地瞥了余东羿一眼。 待大堆树杈烧成灰烬要许久,是一麻烦。 再从绵绵不绝、冒着白火灰的堆烬里,刨出指甲盖大小一玩意儿,也是一麻烦。 有听号令行事者,何必舍近求远、事必躬亲呢? 余东羿连忙安抚笑道:“实际没那么小,东西被裹在某样玉里头的。且此物私密,这地儿又不大,闲人多了反倒碍手碍脚。” 于是,小院儿里只剩下他们彼此二人。 护卫们军|纪严明、训练有素,皆一一静立,警戒于院落之外。 因部曲人人噤声,院落里风吹树叶,摩挲声呼啦过耳。 蝉鸣唧唧刺天,今夜格外响亮。 · 皮七拄在一边,愣是不挪半步不弯腰也不伸手。 他就瞧着余东羿本人一副当真不嫌灰、也不嫌脏的模样蹲|身|下去,开始像老货贩摆摊儿似的刨起了渣渣。 余东羿这么一弄,倒勉强让皮七信了半分诸如“功成名就、鸿运昌隆”之类的鬼话。 相熟的人谁不知? 燕京曜希君是个出了名的懒蛋。 这人能躺着、绝不坐着,能使唤人、绝不亲自动手。 究竟是什么物件儿,能让他余曜希如此上心? 难道真如他所言,是什么对邵钦的一片赤城之意吗? 皮七抿抿唇,心脏不疼不痒地“嘭咚”漏了半下。 可片刻后,瞧到眼前一幕,霎时,皮七想又兜头扇自己一台。 “这是什么?”皮七嘴角略微抽搐了一下。 “如你所见,两坨黑球球,稍微有点儿沉。” 刚拾掇过残渣木屑,余东羿一手的黑灰。 男人把两颗灰不溜秋的浑圆珠子一把塞进了皮七手里。 登时,皮七跟被雷公劈了一道电似的,忙像接了烫手山芋一般把灰球球推攮回余东羿怀里。 “咳。” 惊慌失措中,皮七用了点内力,余东羿肋骨差点儿被捶碎。 余东羿闷哼一声,生怕皮七再大力出奇迹,给他两皮坨,忙不迭把玉球重新捧回来。 “抱歉,”皮七讪讪地缩手,挠了挠头,“刚烧的味儿冲,我以为粪球来的。” 再看,余东羿的衣襟处,被黑球球沾上了一大块黑黢黢的如墨水般深浅不一的焦炭痕。 “是不太好看,”余东羿龇牙,索性衣裳脏都脏了,他揪起袍角,干脆利落地裹上黑球,“我给你擦擦。” 两枚玉核桃,大小皆盈盈一握。 珍宝蒙尘,待脏污被擦拭干净,才渐渐显现出,其质本洁来的秀雅格调。 玉材,是洁白无瑕、玲珑剔透的和田。 核桃形状意味着珠圆玉润的圆球,被工匠精心雕刻成一副沟壑纵横的模样。 此沟壑,清晰可辨,细腻柔和。 其线条,如温婉的裂纹釉胚,又如涟漪潋滟,浑然天成。 皮七一眼就被莹莹的玉光以及这两枚玉核桃所焕发出的空灵格调给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不好意思,刚刚该告你一句的,这其实是两枚长寿果。” 长寿果,玉核桃的别称。 余东羿搓搓爪子:“缝缝里还有些灰,得拿小刷子仔细掸掸。这会儿倒也不脏手了,你盘盘?” “这是您赠将军的物什,没得给我盘,”皮七谨慎没接,手隐晦地藏到了后腰,只凝神细盯着看,“玉心里似有英蓝色透出,那就是……?” “嗯,得把核桃皮砸了,才取得出,”火场一阵热浪,余东羿撇着手背擦额头,脸上带一抹炭印子,温声笑道,“怎么样,稀奇吧?你家将军一定很喜欢。” 若不是手脏,皮七早已忍不住懊恨地抹了把脸。 · 不过是玉球里头裹了片水晶罢了。 纵然那一片通透水晶能绽出幽蓝奇妙的光芒。 可指甲块大小的玩意儿,除了哄哄小姑娘,又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什么文能号令天下、武能定国安邦? 他欺骗他,还要撒一个那么离谱的谎? 邵钦差点自嘲地笑出声。 他真是蠢到家了,这么多年了,还以为余东羿能襟怀坦白不成? ——若换作是过去的他,兴许还真能被余东羿这些华而不实的雕虫小技给触动心神也说不定。 毕竟,此时那个年少时他曾爱慕万千的青年正狼狈地站在一片焦土废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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