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中有一样玩意儿,得烧了才能取出来。 邵太傅精忠报国,见某一样巨利不敢声张,于深夜奏请入宫,将指甲壳大小的物件儿承上了文华殿,递到太上皇的案桌前。 太上皇见此物,骇然。 亲问国师,占卜天运后,太上皇寻来毒哑的能工巧匠,把东西塞进正好进贡上来的树苗里。 海棠花木,能镇宅,可化邪。 填物入木,此手法工匠做得不漏瑕疵。 待树养好了,从表面看不出半点儿端倪后,太上皇立马雷霆一旨,下令杀了所有填物的工匠、培苗的花师。 惊天大秘密,再次消隐于尘迹。 后来,此树辗转着,又被这位前朝英主,赏赐、托付给了余家最聪颖的东羿,也是太上皇在问过国师算的卦后笃定能改变照王|朝国运之人。 垂丝海棠花开极盛。 可那最猖|獗的美艳背后还有些过往大有来头着,关乎国运,另待细说。 · 不烧在眼下,倒不是余东羿不想烧,是他没法烧。 树是生树,湿木头烧不着,烧着了烟还大。 潘无咎人睡在厢房里边儿,无知无觉的。 万一引燃了房舍,胡同左右火烧连城,一烧烧一片。 更说,昨夜那头拜相楼可刚燎过火。 余氏部曲战战兢兢,把满城街道刨了个底朝天,就为了寻找纵火的凶犯。 这头又一簇猛火闹腾起来,部曲们先逮谁呀? 再言,多少凌霄卫徘徊在左右?余东羿尚不清楚。 三十六计走为上。傻子都知道要先跑为妙。 · 说一千道一万,实则思绪万千,不过是瞬息功夫一闪而过。 半柱香不到,余东羿脚底抹油,电光火石间就去了好长一截。 这是白天,飞檐走壁的游侠要被老百姓们当猴子打望。 掩人耳目,余东羿只得迈开双腿先进了街市,再顺着熟悉的路往三坊七巷的另一侧走。 一走,到了冯宅官邸。 这就是冯渊带着归鹤小君回去的老宅了。 · 今儿个冯家门房是大感奇了怪了。 他百八十年没见过这么个登门的。 看来人呐—— 面容俊朗,身高挺拔,一身衣袍锦缎料子上佳。 像那么回事儿。 可再琢磨呢? 此人,长得俊,却胡茬丛生,一头邋遢,白瞎了一张寡妇见了能倒贴钱的好脸。 燕京的世家公子,近来惯爱执扇、佩环、傅粉施朱。 可这小子好,腰无白玉之环,头不戴朱缨宝饰之帽,两手空空,一整个寒酸相。 且公子爷们各个儿都以肤白为美,这家伙脸皮上的肤色却棕黑如茶栗子。 英朗归英朗,不似富贵人。 对方上来,冯家门房迎去,问了三个问—— “有拜帖否?” “有访礼否?” “有熟人否?” 对方问:“哪种算熟人?” 老门房答:“家有亲戚在府上帮工的,有婆娘媳妇在主子跟前做活儿的,再不济,认识得厨房的采买也成。” 老门房问:“你且说有没有?” 男人笑眯眯地耸耸肩,慢慢答了三声:“没有。没有。没有。” “没人就一边儿呆着去,别挡冯家的门庭。” 老门房大失兴趣,摆了摆手,又在板凳上翘起二郎腿。 男人仍笑说:“我瞧方才另一个门子进去了,指不定是里头贵人唤我来着?” “哈哈哈,你做春秋大梦?”老门房“噗呲”一声捂腰笑起来。 可一眨眼,那刚离开的小门子就带上人小跑着赶出来了。 跟着小门子过来的,是个姿色天然、仪态端庄的贵丫鬟。 只见那丫鬟不紧不慢地朝余东羿行了万福礼,道:“公子,有失远迎,小郎君正请您进去呢。” 老门房傻眼,愣愣然瞪着余东羿,半天说不出话。 “既如此,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余东羿笑了笑,朝贵丫鬟拱手,再朝老门房也作了个浅揖,悠悠然,被丫鬟引进了门。 人走了。 老门房一敲小门子的脑壳,急匆匆问:“你怎么把归鹤郎君的贴身婢女引出来了?冯大爷把他盯得跟眼珠子似的,你还敢让外男进去?” “可小郎君早吩咐下了,让哥几个留意一个爱狐狸笑的黑皮高个子。那可是一口许了整整三贯钱呐!谁要能盯到?不得白挣咱半年的月钱!”小门子也一头清醒过来,懊恼道,“可家主那儿也的确麻烦。这下怎么办?叔,要不先通禀大管家?” 于是,冯老管家听闻后那叫一个慌里慌张啊,赶忙遣人去接刚下衙的大少爷,顺带提一嘴小郎君有来客的事儿。 “小郎君的贴身婢女迎了个俊俏男客进门。那客郎君真俊气,就是落魄了些,不知是何来头?” “有俊男人上门,小郎君立马就请他进来了。啧啧,那男的形容狼狈归狼狈,但身板是真不错,嘶,比咱大爷还厚实,一看就是有武艺的。该不会是哪里流浪的侠客吧?” “小郎君请了个身强体壮的浪客上门啦,人一来就赶紧让迎进院里!” 在燕京,好南风是件风雅的事儿。 尤其冯宅治下宽松、家风仁厚。 自家主子是京城中出了名的南风客,下人们就更爱品鉴貌美男子、说些闲言碎语了。 此一遭,冯渊刚出衙门,上了轿子。 话传到他耳朵里成了:“来了个活龙鲜健的浪客,小郎君一见倾心,刚迎进人到屋里,就急匆匆地阖起房门了!” 冯渊一听,大惊失色。 冯大人是轿子也不坐了,径直夺走了家仆的马。 于是,一生端肃的冯长水,在燕京城街上弃了礼法风姿,咔哒咔哒纵马狂奔。 到前院书房,隔着竹林,冯渊正巧遥遥听到两人的谈笑声。 余东羿风趣幽默,把归鹤逗得咯咯笑。 等闹够了,归鹤小茶几上的糕点也被余东羿吃了个精光。 吞下最后一口桂花糖蒸栗粉糕,余东羿接过归鹤递来的茶碗,先闻香,再轻抿,后一饮而尽,发出了一声绵长的喟叹。 “嗯啊——” 可惜,余东羿一口气还没喘完呢,“嘭!”的一下巨响,冯渊砸开了锦门。 冯渊拄着门面,凶狠的表情一瞬冻结在脸上。 他没想到是余东羿。 回过神,冯渊先觑了余东羿一眼,而后一脸嫌弃:“你就是那个三头六臂、龙马精神,浪迹天涯、断蛟刺虎的江湖侠士?” “是又不是。经年不见,师兄莫不是对小弟起了啥误会?” 余东羿不慌不忙,在归鹤身旁的小榻上,端着茶碗。 “没误会!玩笑罢!” 冯渊话说得义愤填膺,像兵临城下在叫阵。 他一掀袍角威仪地坐下来,正邻着归鹤,与余东羿对立。 小小一间清雅屋子里,三人坐得像三国鼎立、蜀汉相争。 余东羿忍俊不禁:“我瞧师兄气息不匀、颊有薄汗,是方才跑急了?生怕来晚一步,就有哪个小可爱,被师弟偷偷吃进肚里?” 冯渊瞥了他一眼:“你讹人钱财,欺骗良善,反倒说起他人做贼心虚了?” 余东羿笑了笑:“实不相瞒,欠小君的琉璃香鬓芳云粉上个月我还囤了一箱。只不过实在是造化弄人,中途出了点儿小差错,今趟儿咱才没来得及给小归鹤带上两盒。” 冯渊将信将疑,挑眉笑他:“一盒千金的玩意儿你囤一箱?潘无咎是哪门子冤种?替你结这种恶账?” 当这种话说出来,也能骗得到他冯长水? “洒家就说公公对我情深义重、一掷千金——这话儿咱小君就信了,”余东羿朝小朋友努努嘴,微笑道,“是嘛?归鹤小君。” 归鹤颔首:“公子所言,奴自无不信。” ——那是归鹤乖巧、聪明伶俐,肯顺着恩人说话! 冯渊再也看不下这个师弟勾着归鹤眉来眼去了。 冯长水一把拉着余东羿,跟兔子被狼啃屁|股似的火急火燎地出来外头。 俩人塞进竹林里,僻静处,才开始谈正事儿。 冯渊问:“你来作甚?” “七八年,不曾拜访过师兄。连府上的大管家都不认得咱脸了。于情于理,我这做师弟的不该来探望探望?” “少打哈哈!”冯渊隐晦地瞪了他一眼,朝东南侧的拜相楼努努下颚,“昨夜满城炙红风雨,有多少是你余曜希煽风点的火?” “那也是情急生智、迫不得已嘛?况且,偌大的京城豪楼,也不是我一人做主就能轻易毁得掉的。” 余东羿耸肩,笑道:“硬要说,另一位纵|火犯近来还跟师兄您联系得紧呢。” 冯渊变了脸色,正气昂扬道:“本官替你联络邵钦,已是仁至义尽。识得归鹤之事,是本官应当谢你。可你要指望本官为此就能将一个朝廷钦犯窝藏在家,是不是太贪心了些?” “哎,咱可没说咱找上门来是因为邵钦就在贵府上啊?” 余东羿笑了笑。 “只是师弟现在穷困潦倒、捉襟见肘。既然归鹤小君能做了盐案的证人,常住前院。师弟腆为二十年余家子,知道的料想更多。能不能求师兄迁就迁就,将师弟也当作人证,好收留你师弟一阵?” 冯渊狐疑:“你随便卖副字画就吃穿不尽了,还能穷个叮当响?” “那洒家将字画卖给师兄好不好啊?” “嘶,此事另谈,”冯渊有点心动,寻思了一阵,道,“你待住到什么时候?” “待到邵钦来寻我。” 冯渊嗤笑:“师侄傲骨铮铮一个大男儿,被你戏耍一遭还不够吗?香饽饽都还有放臭了的日子呢,你能香几时啊?” 冯渊是邵太傅的亲传弟子,邵钦是邵太傅的亲孙,按辈分,邵钦该唤冯渊一声师叔。 “香不了就臭呗?臭归臭,他若闻臭来寻,寻仇也是寻,此不正好?”余东羿深沉地笑了笑,胸有成竹地道,“师兄且放心,您只管借我二百部曲,挡上一挡外头游荡的凌霄卫。不出七日,邵钦定会找上门来。” 冯家有私|兵部曲,而凌霄卫轻易不得罪世家。 余东羿躲进来,只消让冯氏的部曲成天在院子外溜达溜达,便能抵了一大片麻烦。 如此行事,住在世家,可比住某个无遮无拦的破烂小院更安全。 “好大的口气,”冯渊笑了,“那为兄便拭目以待了?” “自然。” 冯渊话锋一转:“住可以,但除字画外,有一桩事你得先应下来。” “知道!离归鹤小朋友远点儿嘛?”余东羿反口一句。 冯渊被他堵住话头,顿了顿,沉默了一阵道:“知道就好。” 果然,师兄还是那个闷声闷气、脸硬心软的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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