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内血气翻涌,他咳出一口血,血顺着下颌蜿蜒流过宋平澜的手,滑进了衣襟里。耳旁响起了嗡鸣声,好一会儿,他才听清宋平澜对他说:“……担心你自己吧。”
宋平澜的手紧掐着他的脖颈,咳嗽声在此力道下皆化作丝丝红线流泻而下,血流得越多,宋平澜的五指愈发收紧。祁凤渊眼睛眯起缝来又微微睁开,如此反复,意识开始迷离。
快要昏过去之际,宋平澜的手陡然松开了,黑暗里传来破空声,而后是利器刺入皮肉的声音——宋天章射过来的箭,扎扎实实刺穿了祁凤渊的肩头。
“呵,真是我的好女儿。”宋平澜笑道。
这阴差阳错的一箭让祁凤渊意识回笼,他抑制着咳嗽的欲望迅速伸手拔箭,箭一拔出,鲜血瞬时喷涌,浸润了他的整片肩头。
祁凤渊倒在地上,此时此刻才剧烈咳嗽起来,每一声咳都呕出一大口血,他扯开腕上发带,命契线从微光变得更亮了些,血喷溅在命契线上衬着光十分刺目。
连瀛的影子再次挡住了宋平澜,那些黑影显现也朝宋天章方向而去。
祁凤渊思绪急转,他无符无灵力,身无长剑,他需要时间去思考,而这些时间需要连瀛的影子与宋天章为他争取。
——这么多年来,阿欠为什么没有控制宋天章?宋天章情绪不稳,入侵神识,操纵心智,这对阿欠来说该是轻而易举,但阿欠宁愿选择离间师兄和宋天章的曲折手段,也没有这么去做,是因阿欠做不到吗?
——宋平澜闪躲“炎星”的攻击,这证明“炎星”一定能够对阿欠产生伤害,可为什么宋平澜由始至终未有一丝争夺“炎星”的举动?
——宋平澜针对他,是因他毁了神像惹恼了阿欠?宋天章手握“炎星”,对阿欠威胁更大,若他是阿欠,一定会先除掉宋天章,不该是对付他的。
若他是阿欠,若他是阿欠……会怎么做呢?
师兄、连瀛、连洲都去哪儿了?
命契线亮光大作起来,祁凤渊咳着咳着,竟咳出了泪,他眼眶湿润地抬头,对连瀛的影子哑声道:“连瀛,你骗我。”
命契线光芒强盛,连瀛怎么会没有事?
祁凤渊扭头强吐出一口血,似是把血都吐了个干净,他像是个没事人一般站起,箭在他的手指间翻转,被他轻轻一抛,箭射中一个黑影,黑影消散后,箭掉落在宋天章脚边,发出一声响。
宋天章犹如惊兔,颤抖一下,语带哭腔喊了声:“祁道长。”
隔着越渐强的光芒,隔着闪动的黑影,祁凤渊望进宋天章眼中,不含情绪道:“宋姑娘,你也在骗我。”
祁凤渊细细回想,宋天章每每说话都会提及她的娘亲,这是下意识的爱母情切,还是具有某种更深的含义?
她这是在请求,让我们别杀宋平澜吗?祁凤渊心想。
祁凤渊确信,宋天章很难对宋平澜下手,甚至是不愿旁人伤害宋平澜,既然如此,师兄又为何让宋天章陪同去取“灿阳”?宋天章说“不宜硬夺,只能巧取”是不是想拖延时间?宋天章又为何主动提出留在暗室内取“炎星”?
祁凤渊轻笑一声,想明白了:
若他是阿欠,他会选择杀了宋天章,可是被阿欠附身的宋平澜无法做到这一点,因为能为女儿付出性命的母亲是不可能对女儿下杀手的。
宋天章早知宋平澜还留存神识,她杀不了宋平澜,她做不到,她也从未对他们应承过这点。
虞九阳让宋天章去取“灿阳”无非是想让宋天章作出抉择,宋天章确实如虞九阳所愿作出了选择,只是这选择并非如他们所想,是他们想当然了。
连瀛的影子正与宋平澜缠斗,宋天章惊慌失措地闪过黑影的袭击,地上全是“灿阳”的碎片,手腕的命契线还犹自发光……祁凤渊看在眼中,红了眼眶。
虞九阳为锦衣城自刎时心中想什么?
虞九阳屡次放过宋平澜时心中想什么?
虞九阳在面对宋天章时心中又在想什么?
“宋姑娘,我师兄,”祁凤渊双眼紧闭后睁开,那双眼温润又疏离地看着宋天章,“与你两清了。”
因果缠成繁复的绳结,捏头寻尾地解开,因果不过是一根绳上的两端,可谁又断言因是绳头,果是绳尾呢?
因生果,果又生因,因果互化,天理循环。
虞九阳和宋天章互为因果,既如此,两清了。
祁凤渊道:“连瀛,我要剑。”
话音落,连瀛影子动作一顿,在祁凤渊眼前横现出一把通体全黑的长剑,他手落在剑柄上,缓缓收拢五指,握住后手腕转动轻挽剑花,剑尖于空中划出弧度,擦出了星星火光。
这是仙门剑法的起式,祁凤渊练过千万遍,已经烂熟于心。这一式名叫“断因果”,他曾问过师祖这名字的含义,他师祖解释道:“沾因带果,人自苦也;斩因断果,求无拘束也。”
无拘束的人,才在大道之中。
可惜,他和虞九阳都已距大道甚远。
“宋小姐,得罪。”
祁凤渊说道,朝宋平澜的方向一剑劈去,万千花苞忽而在宋天章眼前绽破,一呼一吸间又全都枯萎衰败,她心旌摇曳,泪如雨下。
温柔的剑意如春风拂过宋天章脸庞,又似料峭的春风朝宋平澜猛烈扫荡而去,那是森冷、严寒、了无生机的一剑!
宋平澜不避不闪,双手垂下,像是放弃了抵挡。她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唤道:“章儿。”
祁凤渊侧首,挥出一剑后,紧接着又是一剑。第二剑将他先前那一剑阻断,以至那已成的剑势如同斩断的浪涛,分别向两边涌去,落到宋天章脸上,只剩下轻柔的风——
宋天章双手张开挡在了宋平澜身前!
“宋姑娘……”
祁凤渊余下未尽的话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在暗室内回响。 ----
第65章 第 65 章
“祁道长,我知道的,”宋天章的面纱不知何时飘落,左面颊露出一大片伤疤。她的泪水滑过那些凹凸的烧伤,就好似主人一样,连流下都这么坎坷不平,“如果不是我,重河不会死这么多人,锦衣城也不会苦了这么多年。”
“我常常想,没有我就好了。没有我,义兄能陪在阿母身边,阿母会好好活着,宋氏也不会覆灭,我早早死掉就好了,可我已经死了啊,我哪怕死了也还是害死了虞道长,我不明白,这样的我为什么要出生?我为什么要存在?”
“虞道长告诉我,人死了还留在人世,要么是自己放不下别人,要么是别人放不下自己。我生前不记事,死后没什么放不下的。我想了许久,我什么都做不好,也许只有我阿母才会放不下这样没有用处的我。”
祁凤渊放下剑:“宋姑娘……”
宋天章抬手抹掉颊边的泪水,转过身去,与宋平澜面对面。两人身着明黄长衫,身高一致,身形一致,面容也像了个七八成,像是对并蒂双生花。宋天章往前迈步,抱紧了宋平澜,两人脸颊紧贴,泪水沾湿了宋平澜脸庞。
宋平澜歪了下头,唇轻轻勾起:“哦?你要杀我?”
宋天章摇头,将宋平澜抱得更紧,近乎祈求道:“我也最喜欢阿母了,阿母,你醒过来看一看我啊?”
“我把你吃了,你就能看见她了,”宋平澜抬手抚她的发,一下又一下,轻柔道,“好孩子,人活在世,苦难占十之八九,欢愉不过享一二,得意时要尽欢,失意太多,那不如寻求解脱吧?”
“是我寻求解脱,还是你寻求解脱?”宋天章离开她。
宋平澜笑了下:“是众生万物在寻求解脱。”
“众生万物……”宋天章后退几步,“神也在其中吗?”
宋平澜不笑了,似是思索了会儿,有些走神,片刻后才朝宋天章点头。
宋天章抬起手,泪早就流干了:“我想了很久,是谁放不下我,是谁还需要我,我以为是阿母,我自欺欺人地认为阿母的场还存在,那就代表了阿母还存在,可是虞道长告诉我,不是的,我的阿母早就不在了。”
“是谁需要我?会是你吗?”箭矢对着宋平澜眉心,宋天章哽咽道,“是你吗,阿欠?是你想解脱了吗?”
宋平澜脸转向神女像原先的位置,又转过来对宋天章轻轻道,“真没意思。”
“不是我需要你,是你需要我,”宋平澜朝宋天章走去,她双眼处白布凹陷,但祁凤渊莫名觉得那里有一双狡黠灵动的眼睛,祁凤渊心中顿生不安,在宋天章身后提醒道,“宋姑娘!”
宋平澜迈步很小,身姿摇曳,一步一顿,落字很轻,“苦难若风波,行人自渡难,何况渡我?”
“你想明白了吗,你为什么而存在?”宋平澜停在一步距离,那支箭更为精准地对准了她,“你需要我来证明你存在的意义。”
宋天章的手颤抖起来,宋平澜轻轻笑了声:“舟楫失坠,方能渡我,宋天章,你,是为我而生的啊。”
“你生来就是要做我的容器,死后也会回到我的身边,冥冥之中,自有命定,”宋平澜抬手挽发,那只近乎苍白的手摸上了渗血的纱布,启口道,“是命,指引你去忘忧谷;是命,让你回到了锦衣城。”
“你逃不脱的!”
话毕,宋平澜一把扯下纱布,宋天章瞪大双眼,直直盯着那两个空荡荡沥血的眼窝,瞳孔开始放大涣散,周遭事物在她眼中模糊起来。
祁凤渊的手落在她肩膀,猛地一拍!
宋天章回神,那些模糊的景象间清晰显现两个红点——待宋天章看清楚红点正是蛇头上的斑点时,那两条从眼窝处钻出的细蛇已吐着蛇信、露着尖牙袭向了宋天章!
祁凤渊来不及出口提醒,只好一把推开宋天章。
宋天章身体一倾,躲过了一条细蛇,而另一条不偏不倚咬在了她的眼上,毒牙刺穿眼皮,深扎入眼球,血珠迸溅。
在被咬到的瞬间,宋天章整个人被宋平澜吸了过去,宋平澜一只手即刻捂住她的口鼻,将她掼在墙上,宋天章一声惨叫抑制在喉中发不出来。
轰轰然,墙体碎裂,砖石落了一地。
祁凤渊被落地的细蛇咬住脚踝,他倒提剑要刺下去,还未动作便被击晕,站在他身后的连瀛影子化手刀为怀抱将他拥住,不一会儿消失在原地。
“你和你阿母一样,都挺蠢。”宋平澜头凑近了些,另一手如拈枯枝落叶一样把那条细蛇硬扯下来。宋天章脸小,仅用一只手便能盖紧住宋天章的口鼻,让她叫不出声,宋平澜又道,“你在想什么?我是神,你是人,多窝囊的神才需要人来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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