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九阳每迈出一步,“风雨如晦”便下落一寸。
“顺心而为。”
“大道自然。”
“因果错杂。”
“错错错——”
三步问心,问道,又问天。
三声错落,“风雨如晦”卷着狂风暴雨狠狠劈下。
山岳轰然倾塌,重河劈作两半,雨势渐收渐敛。
“心不顺心何谓心?大道不公何谓道?天若不仁何谓天?今皆逆我意,不如弃了他。他朝成因就果,百般由我不由天!”
乌云一下子散去,天光刺亮人眼,众人痴痴怔怔,回神时见虞九阳抱着宋天章离去的背影,虞九阳的声音依稀可闻。
风雨如晦,如晦的风雨散了。
光团碎开,小祁凤渊泪流满脸,扯着连瀛的衣襟哽咽道:“我师兄,我师兄的道心碎了。”
忽而识海摇荡,周遭的焦土皲裂开来,天际紫电携着雷劫之力猛然劈下,连瀛牵着小祁凤渊尚来不及说句安慰的话,就被主人驱逐出了识海。
连瀛神识受损,头疼不已,喉间涌上锈味。他猛地睁眼、掀被、跨过祁凤渊,一气呵成地将那口血及时吐在了地上。
连瀛一只脚踩在祁凤渊腰间,硬是把人踩醒了,祁凤渊坐起来,头也很疼,他缓声道:“你又硬闯我的识海?”
天已大亮,连瀛下地,光着脚走到水盆旁净手:“血口喷人,是你邀我进的。”
在连瀛含茶水漱口的时候,祁凤渊笑得很开怀:“谁更像血口喷人?”
连瀛放下茶杯,走回床边,动作迅疾地扣住祁凤渊下巴,倾身覆上一吻,吻得用力,祁凤渊仰首吞咽着津液,也咽下那股血腥气息,松开时连瀛在祁凤渊下唇轻咬一口。
“嘶。”祁凤渊倒吸一口凉气,喘息不定,唇被咬得很红,衬祁凤渊刚好。
连瀛笑道:“现在你也是。”
连瀛抬起一只脚,屈膝压在祁凤渊腰间,祁凤渊视线下落又看向连瀛过分苍白的脸。连瀛笑得欢畅,桃花眼瞧人也含情脉脉。
祁凤渊不愿扫他兴,只是静静看着他平复呼吸。
“昨夜,”连瀛假意咳了一声,“昨夜的事你还记得多少?有没有什么不适?”
“我不记得了。”祁凤渊回答得好快。
连瀛斜睨一眼祁凤渊,叹道:“你都不知道你昨夜喝醉做了好多糊涂事,不记得也好,我都怕你醒了丢人。”
“我没有喝醉。”连瀛近身,祁凤渊侧开脸道,“哪有糊涂事,你想诓我。”
连瀛在他耳畔轻轻说:“是你先诓我,我肩上的牙印还发疼。”
祁凤渊受不了,手按在连瀛胸前将人推开,连瀛手缚其上,两手握住了那只发凉的手,替他取暖道:“祁凤渊,除我以外还有谁进过你的识海?”
祁凤渊的识海里,那两个记忆光团皆不是祁凤渊自身的记忆,必定是谁进了他识海留下的,但这一定是祁凤渊信任的人,这人意欲何为呢?
“记不清了。”祁凤渊问道,“我的识海有什么不妥?”
“不妥?那可就太多了。”连瀛松开,把祁凤渊的手塞进了被褥里,“可我知道这些事你都不会告诉我的。”
“祁凤渊,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在重河小镇道心碎了?”连瀛抬起头,盯着他,隔了许久,连瀛才开口道,“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
第45章 第 45 章
连瀛记起了在重河小镇的所有事情。
宋天章身死,虞九阳自碎道心,祁凤渊性情变化,林照水两兄弟一死一失踪……种种事端,皆要从一人说起——此人名唤林镜。
林镜来到重河那一日,恰好是千山自刎那一天。
这林镜年岁比连瀛小,尚不足十八,是随着林氏家主,即林照水的父亲林秋阁来的重河。
那阵子人们认为根治莲疫的方法是手上见血,不少人结成正义盟,以“惩恶扬善”为口号给重河宫惹了不少麻烦,林镜便是在这种时候展露头角的。
他年岁轻,修为却不低,兼之是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之徒,周旋于正义盟与重河宫之间,两边人都颇为信服他。
在正义盟和重河宫议事时,林镜说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锦衣城宋氏强行使用“活死人”禁术复生神女羲禾失败,全宗门上下惨死,无一活口。
在场参与议事的人里就有宋天章,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的身上,连瀛如今还记得当时的宋天章脸色比白纸还薄上几分。
若锦衣城宋氏无一活口,那宋天章是从何而来?又为何冒充宋氏名头?
在林镜追问宋氏宗门的种种细节下,宋天章答不出话来,众人越发相信了宋天章确实是冒充宋氏,可不料林镜又为宋天章背书:宋天章确实是出自宋氏,名字也真的是叫宋天章。
众人云里雾里之际,林镜道:“人是这个人,可魂却不是这个魂。”
原来,原身宋天章为阴时阴日阴月生人,是极好的纳魂容器,而“活死人”禁术之所以名为“活死人”,是因为这个禁术不是用在活人身上,而是用在死人身上——以相契合的死者之躯,召亡者之魂。
宋天章年方十七便被人活活捂死了。
宋氏以宋天章身躯为容器召魂,唤来的魂魄残缺不全,怨念极大,陡一睁眼就大开杀戒。宋氏制不住这个凶煞,又不愿道域知情,竟自封锦衣城。
林镜是锦衣城宋氏宋平澜之子,宋平澜自知无力回天,竭尽全力打开界域一隅将林镜送出了锦衣城,让他前往林氏寻求救援。
听到这儿,林照水拂袖离去。
连瀛困惑地望了祁凤渊一眼,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仍坐着继续听林镜说。
“我站在封城大阵外,就这样看着母亲魂魄燃尽在我眼前倒下。”林镜拳头攥紧,另一只手指向宋天章恨声道,“锦衣城宋氏覆灭,半城的人死绝,这一切全都是因为她!”
宋天章惶然站起,撞翻了一张檀木扶手椅,刺耳的摩擦声在议事大堂响起,完全遮盖了宋天章那句苍白无力的“我不是”。
真真假假一时难以验证,但林镜既有此言,哪怕宋天章曾为莲疫尽心尽力,众人也无法再全心全意地信任宋天章了。
当晚,宋天章就被严格看管起来,之后又传出宋天章脱逃、正义盟守夜的一支小队目击宋天章利用奇纹白莲散播莲疫的消息。
连瀛自顾不暇,并不知晓宋天章那边具体发生什么事情。
那夜连瀛和祁凤渊身陷幻境,连瀛在幻境里与一个又一个人缠斗。最开始他还能分辨出那是幻境,但杀的人多了,温热的鲜血泼洒到脸上的感觉过于真实,到最后竟让他有了仿佛身处槐城的错觉,在幻境里呆得越久,心越来越冷,他的剑反倒是越出越快。
连瀛找到祁凤渊的时候,祁凤渊正坐在矮墙上,残阳如血,明艳的晚霞笼着祁凤渊,连那衣裳沾染的血迹都衬得黯淡了几分。
祁凤渊见到连瀛只是轻轻地笑了下,抬手回抱连瀛说:“你来晚了。”
如今回味那句“来晚了”,连瀛才明白过来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尽管祁凤渊在幻境里出剑留手但也很难保证不会伤人,何况幻境里情况危急,有时候你不杀人便会被人所杀,连瀛不觉得祁凤渊在幻境里杀人、伤人算得上什么大事,可他忽略了一点——祁凤渊的道不是一条杀生道。
幻境虽是假象,但幻境中的人都是那么鲜活,杀的人多了,祁凤渊的道心当真不会受任何影响吗?
连瀛见祁凤渊全须全尾、平平安安就放下心来,完全没有细思这其中问题。当连瀛和祁凤渊走出幻境,已是三天后,那时宋天章身亡,虞九阳走得匆忙,甚至没有给祁凤渊留下一封书信,连瀛只以为祁凤渊的性情变化和虞九阳有关,从未想过祁凤渊的道心在那时就有了裂缝。
起初的一百年,连瀛和祁凤渊互相忍让。但往后的两百年里,祁凤渊太少表露心迹,连瀛心里不安,于是向祁凤渊索取得更多,而祁凤渊性情转变,也不再谦让连瀛,好几次祁凤渊在争吵后沉默离开,那两百年里两人聚少离多。
分别后再相聚时,两人又和好如初,仿佛过去的百般争吵都不曾发生过似的。连瀛不知道祁凤渊如何想法,那些争吵在连瀛心里如鲠在喉,可他不敢提起,他怕祁凤渊会感到厌倦,会想要彻彻底底分开,他从来不敢把话说明白。
连瀛越害怕,便越想从祁凤渊那里得到更多,而两人争吵也就越多,或许就是如此,三年前祁凤渊才会和他大打一场吧?
三年前究竟发生什么事,连瀛想不起来,也根本不敢去想,就像祁凤渊说的,那些争执想起来总觉得难堪,不记起也许才是更好。
祁凤渊现在还爱他吗?连瀛心里也不敢确定。
还爱吗?这些情意在两百年里的争执消磨下还剩下多少呢?
可能一点不剩了。
连瀛起身,将一张邀请函递给祁凤渊,道:“重河宫昨天送来的,楼林邀我们在摘星阁见面,你收拾一下,我在外头等你。”
日上三竿,连瀛和祁凤渊才走向小镇中心最高的楼阁——摘星阁。
当年连瀛和祁凤渊在重河宫赴宴遇袭入幻境,谁也没看出楼林有何不对,而今时本该为重河宫保管的莲体无端出现在了龙隐村,任是个傻子也能看出其中关窍。
连瀛是带着“孤芳”去的,三百年过去,楼林再长寿也总该归西了吧,要是没死,连瀛丝毫不介意送他一剑。
但等连瀛真的见到楼林,楼林尚活着,可他那一剑却很难出手了。
摘星阁最顶层四面是窗,窗子正开着。
云雨散后,热辣辣的阳光穿射进来,但依然驱不散那股子行将就木的气息,只一眼,连瀛就明白楼林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等他们来。
纸仆人在两盆寒冰后扇着扇子,寒气、热气与死气相互纠缠,连瀛连坐都不想坐,只站在窗前,冷眼瞧着楼林和祁凤渊——一个将死之人和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在装模作样。
连瀛心生一计,他有信心,这次绝对是妙计。
楼林将一道卷轴推到祁凤渊面前,手执帕子轻咳几声,素白的帕子晕了一大块儿红色,楼林像个没事儿人一样把帕子收了起来,他哑声道:“你们也许有许多想问的,不妨先看看这个。”
祁凤渊没有动。
“忘记了,你对别人的辛秘不感兴趣,而林家秘事,林照水应该早就同你说过。”楼林又道,“现在说这些可能没有意义,但当初我确实别无选择。”
97 首页 上一页 48 49 50 51 52 5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