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了血腥的人,便不会得莲疫!
但这又并非绝对,只是他们猜测的其中一种情形,诸如祁凤渊、虞九阳、林照水等人手上既没有沾惹血腥,也没有染上莲疫。
祁凤渊和连瀛将此猜测埋在心里,但他们不说,其他人未必就不能发现这点。
这一点最先被验证还是在他们所住的重福客栈正门对面,那是张屠户一家。
张屠户与重河宫有生意上的往来,爆发水灾和莲疫后人人自危,家家闭户,好几家店铺都倒了,可张屠户有别的门路能弄来鲜肉,每隔一日就将鲜肉运往重河宫。
倒的铺子越来越多,当人无我有时,便容易起其他心思,张屠户也起了。
在某日清晨他把鲜肉送到重河宫门口,他没有立即收下管家的钱,而是伸出三根手指,把肉价往上翻了三倍。
生意人自做生意事,重河小镇全都是生意人,这不是很值得一提的事情。但奇就奇在,爆发莲疫四天里,张屠户都未曾感染莲疫,自重河宫回来的当天下午,他身上就长满了莲纹,莲纹层数很多,颜色很深。
宋天章与其他医者曾断言这种情况是病入膏肓之症,无药可救。张屠户一家也是这么以为的。
可“你知道你会死”和“别人要你死”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
重河宫要将无药可救之人抬走,而张屠户扬言重河宫是怀恨在心、伺机报复而坚决不肯,张屠户的妻儿拉着张屠户泪水涟涟也不松手,两方在屠户家门口拉锯引人围观。
有人劝屠户走,有人劝屠户留。
张屠户躺在地上本已奄奄一息,或许是回光返照,他竟仰天长笑,大骂四周的人:“日你们家的,自己的坟挖好了等埋是不是,有空来管别个家的闲事,今次是我,说不定下次到你,你们又是什么稀巴烂的好种,在这儿烂眼看狗屁。”
那时正值傍晚,灿烂的晚霞洒在血迹斑驳的长街上,夕阳将沉。
张屠户家门前支了个肉摊,长板车上有没来得及收拾的案板和砍骨刀,张屠户从地上一个翻滚爬起,提起砍骨刀砍翻了重河宫两人,人群如鱼轰然而退。
要砍第三人时张屠户就被林照水制服了,那把砍骨刀哐当掉在地上,两三只飞蝇在其上盘旋。
人群又围了上来,不知道是谁先注意到张屠户的变化,一个接一个高声议论着,张屠户也反应过来,哪怕是被人制住了也在哈哈大笑,笑自己的花纹淡了少了,兀自庆幸自己将死里逃生。
在议论声里,在笑声里,一只布满莲纹的手重新提起了那把砍骨刀,一刀断了张屠户的颈。
议论声骤停,笑声乍止,张屠户妻儿的哭声响起,提刀的人笑声响起,人群议论声也再次响起。
提刀那人花纹也褪了,被重河宫人压制时还颇为不满:“老张杀了人,我杀他,这是替天行道,有什么不对?我平生什么恶事都没做过,凭什么我就感染上莲疫?你问问他,你问问他们,谁不想自己快点好起来?”
这句话在这群人里埋下一颗种子,慢慢地,有人动了起来。
天空晚霞瞬息变化,光辉万千;地面人如蝇头逐利,腥臭弥漫。
天上一条彩锦,地下一条红河,几般颜色,见证同一件事情。
祁凤渊和连瀛这个猜测被人知晓,就这样得到了证实。
重河小镇感染莲疫的人自诩正义,打着替天行道的名号干着残忍血腥事,起初他们杀槐城的人,杀完后又自行审判坏人、恶人,杀无可杀后,开始翻陈年旧账,诸如某年某月咒骂一句、欠钱不还、踢了一脚……
小祁凤渊打断道:“这些小事也能列为不可饶恕的恶事?”
连瀛道:“他们不够恶又想行恶,作恶前要有理由说服自己,好让自己心安。”
小祁凤渊道:“若我在……”
“打住!”连瀛抬手,“若你在,你当然在,可你在并不能改变什么,非是不想为,而是不能为。你阻得了这个,难阻下一个,且你一番好意还会招人怨恨。别这般神色看我。道域、重河宫的人阻拦过许多许多次,你做得已经很多了。你需知道,人心是最难抵挡的东西,他们铁了心要做什么事,你拦都拦不住。”
“我明白了,这就是师祖说的‘非人力可干预之事’,遇之旁观,切记沾因带果,须知‘死生皆常态,大道返自然’,顺力而为,顺势而为,顺心而为。对不对?”
“对。”连瀛心又反驳道,“对什么对。”
“观你神色,似乎不这样认为。”小祁凤渊拍连瀛膝头,“你说说。”
“说什么?”连瀛一下捉住他的手,小祁凤渊也自知自己的手不好看,常常藏在衣袖里。连瀛翻过他的手掌,轻轻摸他的掌心,掌心不光滑,剑茧很厚,摸起来很糙,连瀛叹道,“旁观、切记沾因带果、顺力而为、顺势而为、顺心而为……这些听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却很难,你怎地又这般看我?我知道,你和虞九阳在此前都是这样行事,很了不起,很厉害,但人要与人毫无关联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你们想求无拘无束,殊不知便是被这种念想束缚。”
“你最后一句话说得有几分道理。”祁凤渊抽回手,“我和师兄在重河破戒了吗?”
连瀛高深莫测地伸出一根手指,道:“看下一个记忆吧。”
谁知道有没有破戒,反正连瀛记起来的事情就是这么多。 ----
第44章 第 44 章
连瀛觉得小祁凤渊真的很不好糊弄,抑或是成人后的祁凤渊常常在让他?总之,当连瀛说完那句话,小祁凤渊露出一种“我就知如此”的神色以及点头表示“可我不戳穿你”,这让连瀛有些无力感。
第二个光团浮现,连瀛只看见漫天的火焰,枯灰在空中洋洋洒洒,连个人影都没有。
连瀛问:“人呢?”
小祁凤渊揣着手:“你好急。”
连瀛正欲开口,火焰就被瓢泼大雨浇熄,露出中间的木桩,以及绑在木桩上的人——宋天章。
宋天章穿着件明黄色衣裙,平日里为了方便寻药、写方,她都是用长带把袍袖扎起,此刻那两条束袖长带在火堆里被烧断了,亮丽的明黄色过了火,变得暗沉不堪。
宋天章在雨中抬起头,几绺头发烧得枯焦,被雨水狠拍贴在了脸颊,看起来很狼狈。而她的左脸颊有几处烧伤,又淋着大雨,伤口“滋滋”冒着烟气儿。风雨模糊她的视线,她只能看清有人朝她走来。
那人剑气如虹,剑芒照亮了宋天章的眉眼,她终于看清了那人是谁,那是虞九阳!
绳索砍断那一刻,她像是一只经火焚身的黄色丽蝶断翅而落,于中途被虞九阳接在了怀中,她被打横抱起。
她意识昏沉,仍是不肯放弃地问:“不是我,你,信我吗?”
虞九阳沉默着迈开脚步,宋天章心灰意冷时,虞九阳才坚定地道:“我信你。”
闻言,宋天章笑了下,安心地闭上眼睛。
圆台下有人横剑拦下虞九阳,高声道:“虞道长,这妖女昨夜做了什么,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莫非你想包庇她不成?”
“是呀,既有人证又有物证,这怎么赖得掉,虞道长可不要听信妖女谗言。”
虞九阳沉声道:“不包庇,不听信。但人已死,真相难辨,诸位何必纠缠不休?”
“这妖女能散布这么诡异的疫病,谁知道她会不会留什么后手,虞道长这般情形,究竟是被妖女蛊惑了,还是仙门早与妖女勾结?”
“我只顺心而为。”
滂沱大雨里,虞九阳站得像一把笔直的剑。
圆台一侧又有一人走出,那人与宋天章一样着一身明黄长衫,手撑一把素面白伞,在风雨里走得潇洒从容。
走近了,那人才把伞面抬起稍许。他唇角轻扬,眸似春波,笑得一脸玩味:“虞道长相信宋天章的话,那就是不相信在下的话了。”
此人模样分明是林如鉴,可这一身邪气纵横又不像是林如鉴,连瀛心中疑惑。
“非是不信,只是无据。”虞九阳道。
那人抬手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他低头,姿态做得很低:“虞道长不相信可自行前往锦衣城查探,看看锦衣宋氏是否如我所言悉数死绝。宋氏用‘活死人’禁术复生亡灵,有违天理在先;强召神明魂魄失败,令整个锦衣城如陷地狱在后;宋天章,不,你如今抱着的究竟是宋天章,还是神女羲禾、魔女阿欠,抑或是三者魂魄杂糅形成的非人非鬼非神的怪物,你分得清吗?”
虞九阳道:“不管她是谁,我要带她走。锦衣城我也自会去看。”
话落,雨势变了,向圆台下的众人倾泻而去。
雨幕外,虞九阳的身后隐隐绰绰浮现一座巍峨高山,远处的重河如似感召沸腾起来,翻滚巨浪。
山岳、波涛、连绵的雨,俱是虞九阳的剑意。
它雄伟巍峨、势不可挡、无处不在,沉沉压在众人肩上,令人无法喘息。这剑意全然不似虞九阳周身气质显现的温和,它的锋芒太过尖锐。
虞九阳抬脚,那人又迎了上来。
虞九阳仍是温和的口气,但剑在身后出鞘半寸,初现寒光,他道:“林镜,我不想伤人。”
“虞道长。”林镜擦掉唇中渗出的血,俊俏的面容在雨中有些扭曲,“人虽然死了,可残魂仍在,她害死锦衣城、重河镇这么多人,必须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代。”
虞九阳侧头,有些不解:“怎样算是满意的交代?人已死,死前四肢经脉尽断,碎魂拷问,大火焚身,这些仍不满意?”
下头有人高喊:“虞九阳,你怕不是觊觎锦衣宋氏的秘法‘活死人’,不然你执意带走她作甚?”
虞九阳轻笑一声,眉目里浅含的温柔散去,显得凌厉了些,他道:“是我觊觎宋氏秘法,还是你们觊觎宋氏秘法?台下多少人受过宋天章医治,如今又有多少人咄咄相逼?”
“她救人不假,可她夜里在害人啊,这不是功过相抵,不,这过错还大于功呢。”
“人性恶从贪欲始,贪欲无则百病消。”虞九阳脚步轻移,喃喃自语,“宋天章死前说的话,当真不假。”
剑出鞘来,天际出现一把墨黑色巨剑,顿时,乌云聚拢,狂风席卷。
“风雨如晦”,风雨如晦!
虞九阳的剑,是一把杀生的剑!
宝剑缓缓下落,而众人被山岳、雨势的剑意压得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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