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瀛上前扣住他的手,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你历过雷劫,为什么不告诉我?”
虽然连瀛竭力让话语变得平和,但字字都像是从牙关里挤出似的,透露出一股凶狠。
白衣少年抽回手,两只手揣在破破烂烂的衣袖里。他眼睛睁得很大,看起来很茫然,似乎这个问题超出了他的解答范围,于是他答非所问道:“我有应你。”
声音不复少年的清脆,嘶哑砥砺,听起来咽喉也被焚烟熏伤过。
连瀛心如针扎,指甲狠掐着掌心才能维持冷静,他闭眼侧开了头,声音苦涩道:“你哪有?”
“你听。”
无界限的识海传来一阵阵风声,很轻,细不可闻。
“在应你。”白衣少年慢慢道,“我一直在等你。”
连瀛在这个识海里快要喘不上气,每一个呼吸都极为艰难。他按着心口,弯下了身子,头抵在膝盖上,沉沉问道:“等我做什么?”
“你说,带酒给我。”
“酒呢?”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连瀛怔怔抬头,视线落在一双疤痕遍布的手上。那一刻,他再也忍不住了,他把头埋进手掌心里,哭了出来。
他问:“为什么?”
针扎的酸变得犹如剜肉的疼,那种情绪在胸腔激烈撞击,像是悲伤,像是悲痛,像是难以言喻的哀泣。
白衣少年来回轻抚他的脊背,那只被烧伤的手做起这种事来非常笨拙。
连瀛在祁凤渊的识海里哭了很久,白衣少年没有说话,只有识海飘荡的风在抚慰他。
一阵阵风吟,拼凑成一支曲子,连瀛的哭声停了下来。
那是槐城的曲子——《新人愿》。
新人新,明朝旧,愿君携手恩爱久。
新人奢,命有穷,愿君死生也从容。
连瀛仰首,眼神晦暗地盯着小祁凤渊的双眼。白衣少年伸回手,正想揣进袖子里就被握住了。
连瀛抚摸他不平整的手背,哽咽着问:“疼吗?”
“我不要酒了。”少年执拗地抽回手。
连瀛不知道祁凤渊是什么时候历的雷劫,但他想通了许多,这些都是祁凤渊不肯告诉他的。
祁凤渊必定是历雷劫后飞升失败,才会身陨。
观此识海破败,不难想象祁凤渊历劫后的模样,难怪他现在灵力全无。是谁为他重塑躯体,又是谁强留他的残魂在人世?是虞九阳吗?
祁凤渊飞升渡劫,说明重河仙人已经在大阵里死去,可飞升失败,现在封印大阵又是谁在维持?
连瀛心念不稳,手如雾散了开来。
只是残魂的话,妖丹是留不住他的。祁凤渊的命系在留他的人身上,如果虞九阳出了事,这缕残魂就像龙神一样很快就会消散。
连瀛站起身,又弯腰摸了摸小祁凤渊的脑袋,他一头青丝乱糟糟的,多处成了绺结,连瀛叹息一声,蹲下来为他梳理。
连瀛眼睫还挂着眼泪,视线模糊,但手上动作很轻:“你几岁?”
“十一。”
“这是你刚入道的样子吧?”
少年才十一,面上平和宁静,似古井无波,什么表情也没有。连瀛用袖摆替他擦干净脸,他那圆润的眼睛被蹭得眯起,下垂的眼尾轻扬。
“十一不学好啊,整日念着酒。”
“没有念。”祁凤渊捉住连瀛的手,“是你说要给。”
“小道士信口雌黄,自己爱喝酒还胡诌。”连瀛站起身,衣衫在烈烈风中被吹得翻落,“下回吧,下回再带给你。”
祁凤渊蹲在地下,扯住他的衣摆,“你要走了,可是我还没给你看。”
连瀛回眸,脸上泪都干透了,剩含情眼里温柔潋滟的水光:“看什么?”
祁凤渊大力拽扯,连瀛撩起衣袍坐了下来,又问一遍:“看什么呢?”
“你说,要给你看的。”
连瀛想了想,才想起自己这一趟是为了什么,祁凤渊确实说过要让他看,不过他现在没什么心思想要了解别人的事了。
小祁凤渊眼神炽热,连瀛难以推辞,心道:好罢,看就看吧。
祁凤渊的手朝空中抓握,一个光团浮现在祁凤渊与连瀛之间。
强光过后,光团里有人影出现,那人头戴帷帽,身着白衫,虽然看不清面容,但连瀛瞧出来了,这是连瀛本人。
光团里的连瀛手提着灯笼,在大雾弥漫的黑夜里独行,风把雾吹散了些,灯笼里的烛火摇曳一下,又大亮起来。
那炽盛的焰光照亮了提灯的手——
光团外的连瀛睁大双眼,讶异地出声:
“这是莲疫?”
那只手骨节分明,苍白修长,从指尖向上蔓延,布满了奇诡的花纹,一层又一层,恍如千瓣万瓣黑莲。 ----
第43章 第 43 章
连瀛提灯走到桥下,冷声道:“出来!”
桥那头走来一人,穿着黑衣,腰间的琉璃叮当乱响,走到桥中,那人停下了脚步,于石拱桥最高处负手俯视着连瀛。
“公子。”
烛火幽微,夜雾茫茫,那人脸上妖冶的红纹还是那般惹人注意。
“滴答——”有声音打破两人无声的对峙。
“千山,你去做什么了?”
连瀛问得很平静,千山答得也很平静,好似问答一日三餐吃什么一般无味寻常,他答道:“去杀人。”
千山负在身后的手抽出,他手握长剑,剑锋沾热血,血沿剑刃淌。
“滴答——”又是一声。
连瀛抬眼,桃花眼里杀意尽现,语气仍是平静,好似在劝人迷途知返,“我叫你领人回槐城,而不是来道域杀人。”
“我没有听。”千山偏过头去,看着桥下。
在细碎月光照耀下流淌的河面,泛着粼粼的红光。其中有不完整的尸身,被血河冲刷着往重河汇去,连面容也看不清,谁是谁也难以知晓。
“公子,象山倾塌,神境现世,四境界限将不再分明,道域能入人间,人间能往神境,而槐城避世已久,还要再避多久?乱世起,四境争斗难休,刃要见血封喉,不如借重河开槐城入世之道。”
连瀛寒声道:“槐城入世之道不是杀伐之道。”
“额尔吉没说错,公子你错生在槐城。槐城是妖魔之城,只懂杀与被杀,公子还见得不够多吗?”
连瀛紧了紧握提灯的手,被帷布遮挡的脸看不真切,但必定脸色不佳:“上古时期,人、妖魔与神也是能够和平共处,为何今日不行?杀戮见多了,难道便要一直见?我们重复先人之道,莫非后辈也要走我们走过的路?”
“千山。”连瀛声如淬冰,“你会希望万水也走你走过的道?槐城之道是杀伐之道,但入世之道我必能寻他路。放下你手中的剑,领人回槐城去!”
“放不下了。”千山抬手,虎口有血渗出,从手到剑尽是淋漓鲜血,“从我执剑那一天起就放不下了。槐城三殿十二宫已全数清扫,道域元气大伤,公子有足够的时间去开辟他路,但不管他路还是旧道,我都不想见。”
剑在月下显寒光,刃见血要封喉,路要从此开。
千山道:“槐城的妖魔死后会回琉璃魂灯里,养好魂魄,再入魔胎,一世做槐城的魔,永生永世便要见血,可我不想再见。公子,千山今生做你开道的剑,这是我情愿,可我来世不想再做别人夺命的刀。”
“千山!”
提灯掉落在地,照亮了千山提剑自刎的身影。
剑掉在地上的声音、血喷洒在地的声音、幽咽哀鸣的风声、滚滚冲刷的血河声、连瀛的喊声……各种声音交织铺就成不可预知的他路。
“公子,替我转告万水,对不起。”
“还有,小心,小心,宋天章。”
千山缓慢双眼阖上,眼尾小痣如同垂泪。连瀛把他半抱在怀,久久不动,片刻后自千山眉心散出一团黑雾,连瀛把它握在手中,黑雾挣扎不已,卯着劲儿要飞向远方。
连瀛用力紧握,那团黑雾在掌中分崩离析,一阵风来,吹散了黑雾,吹掀起帷布一角,一滴泪滑落的瞬间,层层莲纹逐渐褪去。
连瀛抱起千山,步子沉沉地下桥,没走几步就停住了。
在桥下,祁凤渊提着那盏灯在等他。
……
光团“砰”地一下在眼前炸开,吓得光团外的连瀛回过神来。
连瀛皱眉问小祁凤渊,语气极其不佳:“你做什么?”
“没有了。”
“没有了也不必这么大动静吧。”
小祁凤渊轻眨眼睛,恶人先告状道:“你没以前好,比以前凶。”
连瀛噎了下,总算是体会到祁凤渊听见“你变了”诸如此类话语的滋味了,确实让人高兴不起来。
啧,这个小祁凤渊该不是故意的吧?
总之,连瀛轻咳一声,轻声细语地道了歉。小祁凤渊脾性很大,偏要连瀛给他讲这个光团的故事才肯给连瀛看第二个光团。
看第一个光团时,连瀛终于想起千山是怎么死的了。
象山秘境中,槐城三殿十二宫的人暗杀道域之辈,连瀛命千山领人清剿三殿十二宫不肯归顺者,千山本该在事成后出忘忧谷的场回到槐城,可连瀛没料到千山竟然领人越界守在重河小镇,只等象山秘境出口开启,一举歼灭道域出境的人。
千山本不该这么轻易得手,是……是莲疫!
连瀛见过莲疫,不仅见了,还染上了。
象山秘境出口关闭后,红毛象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座象山坍塌,使得重河水位高涨,浪潮高掀,淹没了无数低矮房屋。道域、重河宫的人救人安置,引重河水流向横水水域。
一番动作不可谓不高效,因此损失很小,但谁也没想到等水位下降后会出现新的问题——重河小镇爆发莲疫!
谁也不知道这种病怎么来,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病,只知道它能够人传人,感染得莫名,有人会染上,有人不会,毫无规律可言,且它发病极快,死状还极其惨烈。
白天道者医者寻药治病,夜里槐城的人趁乱杀人。
连瀛是最早染病的一批人,他昏迷三日,醒后就找上了千山。千山死后,连瀛身上的莲纹全部消退,染上的莲疫奇妙痊愈,在这种情况下又联想起槐城之人就是那不会染病的其中一类人。
当时连瀛和祁凤渊商量,竟得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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