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他的侧脸年轻得让人惊讶。竟一点也不像朝堂上那喜怒莫测的帝王了。 他的手边放着两个棋奁,分黑白二色,赫然是围棋棋子。 原来,他在这里做一副棋。 其实,原本不用那么麻烦。围棋锻造有专门的熔炉,滴液成模即可。却偏偏有人疯得很,还喜欢笨办法,安安静静的、日复一日地在这里手工用玉石磨制一副棋。 围棋共361子。登基后时间似乎都不属于自己了,每日只有早朝后和深夜方有闲,赵浔便做了两年,今天正好磨至最后一颗。 这是一件礼物。 后日便是元宵,他想把这幅悄悄磨了两年的棋,送给谢燃。 他先前从未和谢燃提过,便多少有些忐忑,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喜欢,又不知以他们如今的关系,谢燃还会不会收。 赵浔抚摸着棋子,忽然有些后悔,昨晚说错了那句话。 他终于磨完了最后一颗子。 其实当时已是冬日,那天的太阳却分外好。透过偏殿的窗棂,将玉石棋子都照的暖融融的。 帝王将棋子收进棋奁。 出殿门时,他却忽然感到了冷。一种刺骨的寒意透过金色的阳光钻进骨髓里。候在外头的太监连忙撑起伞来。 赵浔抬起头,才发现竟下雪了。雪从伞上滑下,落在青色的宫砖上,最后化在光里。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些不安,决定出宫去侯府找谢燃,提前一日把礼物给了。 快到宫门前时,有个小太监跑了过来,和总管内监张真报了几句。后者忽然神情有些古怪,对赵浔低眉请示道:“陛下,寝宫……要净扫吗?” 张公公这话问的十分奇怪。皇帝日理万机,若是扫个宫室都要请示,岂不是不用睡了。 但赵浔却仿佛想到了什么。他的脸色变了。 昨晚后半夜,谢燃终于像是睡沉了,赵浔便离开寝殿,独自去磨他的玉石棋子了。 赵浔离开时,以为谢燃会和往日一样,醒来后自己离宫回府。就像他早朝没见谢燃时,也没有多想一样。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一个可怕而诡异的细节。 ——宫人不敢擅入清扫,说明寝宫的殿门,自他昨夜离开,便再也没有再打开过。 赵浔跑到了寝殿门口。 他的袍服乱了、发冠乱了。 一股奇异的铁锈味从掩上的殿门内传来。 这气味很淡,并不刺鼻,还混杂着一点松木的冷香。但站在殿门口的帝王还是意识到了,那是血的味道。 赵浔推开了门。 ---- 终于写到这里了,原来这是第一章 的内容,后来思考再三调到这里了
第94章 还魂 殿门在他身后关上,传来沉闷的回响。他孤独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寝殿中,直到一步步走到内室,掀开几重苍白帷幕,最后停在了一幕珠帘前。 珠帘背后,是一张矮几,两个方榻。矮几上有一局棋,一杯酒,一张纸。方榻上坐着一个人。 赵浔掀开了珠帘,轻轻撩起那人未束入冠而垂在肩头的乌发,然后将手轻轻放在对方的颈上。 接下来,他感觉到指尖一寸寸冷了下去,全身的魂魄仿佛也从那里流干了。 他怀里的棋奁落在地上,361颗棋子落了一地。静悄悄地打磨了两年的星辰,还没来得及送到主人手里,便无声无息地陨灭了。 人性是很卑贱的东西。赵浔用血灌溉了朵有毒的花,偷偷地养了起来。日子过久了,便会习以为常,甚至骗自己那花是真心实意长在自家院子里的,仿佛可以一直粉饰太平下去。 但假的就是假的,就像贪婪的肿瘤,悄无声息地蚕食生机,比见血封喉更恶毒。 赵浔其实猜到了会封喉,但他以为是封他自己的喉,远没想到谢燃真能做到这么狠。 * 矮几上的酒只剩一个杯底,却依然香的很,是万中无一的贡品,世上最好的酒,传说一滴可梦千年。那人用它来镇痛,里面下了剧毒。 矮几上、纸上、棋盘上全是红梅般的血迹,按理说死前已非常痛苦,但帝师那手可以传世的行楷依旧字字筋骨硬挺,是把雪松似的硬骨头。 纸上是谢侯的遗书,开头称陛下,自称为臣。 最后一句是,“江山定,臣请死。” 谢燃的遗书写了一页纸,十七行字……全是江山社稷,只言片语也没留给赵浔。 谢燃死前,甚至不愿再见一面,再过一个元宵。 赵浔用尽手段,用江山社稷威胁,用那样不堪的手段,将谢燃强留于世。 他其实从不敢奢望谢燃爱他,他只是以为谢燃至少有那么一点……可怜他。 原来没有。 * 嘉元三年,帝师薨。 举世哗然,世人猜测,帝凉薄寡情,深恨师重权,故将其赐死。 两年后。 个别消息灵通的大臣才意识到自己错了。 帝王不是凉薄寡情,他是衣冠禽兽。 他不知对自己的老师,死了两年的先帝师有何深仇大恨,两年过去还不能释怀。按理说,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位陛下却仿佛还不够,在谢侯死后,还要加以折辱。 这么长时间来,帝遍寻与先谢侯有眉眼等相似之处的人,收到宫中,也不知要干些什么龌龊见不得光的事儿。 谢侯出身世家,血统尊贵,年少成名,本是如晖如玉的皎皎公子,哪怕后来被人说软骨头,是庆利帝时代的权臣奸臣,甚至有弑君之嫌,但好歹是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 如今人死都死了,却将他和这种宫廷禁裔秘事联系在一起,无论如何,都算是莫大羞辱。 许多从前看不惯谢燃的清流文人有所耳闻,都对帝王行径颇有微词。纷纷言道:可惜谢氏曾满门煊赫,如今随着谢明烛离世,百年门第,竟落得子孙断绝,萧索凋零,连独子死后名节都保不住。 民间却又有另一种想法。 他们不知道贵人阴私,只觉得是个吃饱饭甚至养活全家的好机会,纷纷将自家长得齐整些的儿郎都送去碰运气,倒是十分热闹。 李小灯就混在这群平民儿郎中。 然后,他入选进了宫。 十几日后,他设计上了帝王的床。 当夜,失去记忆,化名廿一的谢燃,在李小灯的躯壳中睁开了眼睛。 至此,便是全部前因后果,一场轮回。 …… 那日谢燃见过赵如意后,便回去西园休息了——近来,他总是累的很。入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这一睡,便又梦到了许多往事。梦境结束在自己死的那日。只是,又有些细微的区别。 那天现实中,他当时没见到赵浔最后一面。故意选在赵浔上朝的时辰自裁,若真要说为什么——或许就是害怕看到赵浔的神情吧。 谢燃想,无论赵浔露出什么表情,无论他是有一星半点的悲伤抑或觉得大仇得报而畅快开怀,自己或许都不会开心的。 谢燃不忍看到赵浔因为他的死而悲伤。 却又害怕赵浔当真毫不在意。 既然怀着这样幽微难以出口的心思,便不如不见了。 ——无论如何,人都要死了,还是不要带着这样复杂的心绪上奈何桥为好。 可惜,他上了奈何桥,却并未有幸真的渡得忘川河。 还要如今这番苟延残喘,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 ……不知不觉,他又这么昏睡过去了。 谢燃又一次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并不在西园房内。而是在一处狭窄坚硬的空间里,鼻尖萦绕着一股奇特的木香。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谢燃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动不了,也睁不开眼睛。简单的说,他仿佛被困在这具躯壳中了。 但好在五感渐渐回笼,他感到身上似乎压了个什么东西。 不……不是东西。软乎乎的,竟似乎是个活人。 与此同时,他终于弄明白了这空间是什么——好家伙,竟然是副棺材! 谢燃:“……” 而上方那人发丝垂落在他的颈窝之中,谢燃只觉痒的很,这莫名其妙的处境让他心情愈发烦躁,却苦于动不了,不能把身上那可恨的家伙掀下去。 ——直到,他听到了一声轻笑。 熟悉的声音靠着他耳侧传来。赵浔的声音有种难以言喻的低哑:“让我靠一会吧。若是你真的醒来了,怕是不愿让我这样亲近。” 谢燃:“………… ” 前定军侯大人通过自己丰富的灵异活动组织及参与经验,飞快地推理出了现在的形势。 首先,他躺在棺材里,并且动不了。 而他上面这位倒是能动,但不知陛下一个活人,为何如此志趣高雅,要和他这个死了两年的挤这小棺材。 ——是的,谢燃如今居然阴差阳错地回到了自己的壳子里。 但是命运待他从来幽默。要是谢燃能动,恐怕得大赞一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然后给自己结果了。就此完成地府赋予他的使命,打断赵浔的复活大计,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赵浔好好做他的一国之君,谢燃则上路奈何桥。 但结果,他别说给自己一下了,连个睫毛都动不了,只能僵硬面无表情地躺着,切实体验赵浔对自己的尸体动手动脚。 赵浔仿佛对把玩谢燃的头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不知他到底怎么把一具尸体保存的这样好。赵浔显然也对自己的劳动成果十分满意。 棺材造的十分宽敞。陛下先是将谢燃抱起放在自己的膝头,然后给他细细梳理发丝,一半披在肩头,另一半黑发则被轻轻挽起,以玉簪固定。 赵浔看了一会儿,像是不满意,又拆散了,口中道:“抱歉,忘了。老师你不喜欢这个发式,觉得太女气。我还是帮你都绾起来吧。” 谢燃:“………………”这算什么?不能动的还魂体验版?还是过家家版?我能拒绝吗??不能你还问什么??? 赵浔说做就做,动作十分灵巧,三两下就给将谢燃的发冠得一丝不苟。熟练得让人害怕——也不知他在人家尸体上试验了多少次。 这位陛下冠完发,又开始为谢燃整理领口。定军侯穿着赵浔登基那日,他们二人一同祭天时的赤红冕袍,只是如今的谢燃脸色苍白,双目紧阂,了无生气。赵浔将金玉冠轻轻放在他束好的发上,仔细端详,忽然低声自语道:“还差了这个。” 他说罢,用匕首划破手指,将鲜红的血轻轻抹在了谢燃苍白干裂的唇上。 这是赵浔送予谢燃的红妆。 于是,这盛装的死者一点不见羸弱阴郁,竟反而有种近乎摄人心魄的艳色。 陛下终于满意了。 他低下头,将温热的唇轻轻映了上去。 “后日便是元宵,预祝安康喜乐,”赵浔道:“谢燃……你很快就要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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