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又瘦了,赵浔想。 “陛下,请收回虎符。”跪地的谢燃说。 “谢侯爷,”不知从何时起,赵浔也开始对谢燃用公事公办的称呼,即使在最亲密的时候:“我很好奇,你命都不要甘愿服毒,就为了从先帝手中拿回虎符,为什么又甘愿送给我?” 谢燃不知道,当赵浔问出这句话时,其实他心里有个一直想要的答案,谢燃同样不知道,这个问题是赵浔给他们这段关系的最后一次机会。 谢燃只是公事公办地回答:“陛下会是明君,自然与先帝不同。” ——明君? 赵浔嘲讽地勾起唇角,但他已经不会和之前一样追问了。 他曾将心明白地掏出来许多次。 在少年时,他曾求谢燃为了他活下来。 在青年时,他曾对谢燃说“凡君所愿,皆为我愿”。 但没有用。 谢燃不信,定军侯为高为民,雄才大略,唯独没有心。 那便换一个法子吧。 赵浔想,只要留住这个人,再不堪的法子,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在我身下,被从里到外沾染透,又何必在意他那一刻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谢燃总有办法……让他更生气,让他发狂。 “还有一个原因。”谢燃语气平和地仿佛在谈天气:“陛下,你应该尽快下一道旨,褫夺我的兵权、爵位、官位,如今我是众矢之的的权臣奸臣之首,战胜我可以让您快速树立威望,还显得您忠心先帝,仁孝难得。” “让臣成为您登基的垫脚石吧。”定军侯轻轻道:“这是臣最后的用处了。” “……然后呢?” “然后,”谢燃说:“杀了我,车裂、斩刑、凌迟。越惨越狠越有效,能震慑群臣。” 赵浔:“……” 谢燃:“陛下,你心里清楚的,不是吗?我本就重病几乎油尽灯枯。另外,赵氏血脉断,笑疫方能断。我得死。” 赵浔笑了:“那和我有什么关系?你的社稷,你的子民。” 他狠狠地闭上了眼,盖住了满目因怒火而起的血丝:“谢燃,想死?你做梦!” 他没再给谢燃回答的机会,即将登基的年轻君主狠狠咬住了权臣帝师的唇,立刻见了血。 赵浔将谢燃压在案上,进入时,年轻的新王捏住谢燃地下巴,迫他看前方那笔触精细、气势恢宏的江山社稷图。 “看到了吗?那是你爱的山河社稷?现在都在我手里了……如果你想要一切好好的,黎民无忧,就给我好好活着,看着我——听到了没有!”赵浔贴在谢燃颈侧,轻轻笑了起来:“你要是敢死,我下到地狱里也要把你拉回来……哪怕用所有人、你钟爱的整个江山为你陪葬。谢燃,你听到了吗?” 回应他的是身下人迷离羞愤又难以启齿的喘息,烛火窸窣的声响。 窗边架着两件精美的礼服。 一件是皇帝祭天所用。 另一件则是赤红色的重臣礼服。 新皇祭天,原本按礼制,应当是皇帝、皇后并行。 但新皇无妻无妾。 那日,站在他身侧的是臭名昭著的权臣,也是新皇帝师。 是怨,是仇? 是恩,是情? 吉时到,这个王朝权利最盛的二人盛装赤红冕服,面朝天地,拜下。 后来,他们又这样纠葛了两年。 其实仔细想起来,赵浔看着疯,但也不是一直都这样的。 有时候,他们也会心平气和地像一对真正的君臣一样谈国事,然后又像以前一样在赵浔寝殿里下棋、喝茶,仿佛和很多年前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是人不能总是自欺欺人。 入夜,隔日,他们便会在床/榻上纠/缠,事后,赵浔会在谢燃腰后垫上软垫,他们通常沉默,赵浔会很快离去。 但很偶尔的时候,也会说上两句。 那天,是谢燃先开口的,他的嗓音还带着点哑,问赵浔能不能留一会,想说几句话。 清冷的帝师大人在床/第之间总是很被动,实在耐不住时会去咬自己的手腕,也不愿意流露出分毫喘息。 若再加上一些时候,赵浔用白纱覆住他的眼睛,谢燃便会更为忍耐,他却不知道,这幅样子会更让赵浔发狂。 因为太反差了。 平日里如霜如雪的人被弄脏了,下唇血痕殷红,发丝不再一丝不苟,而是混杂着汗,乱散在龙床上,眉目间的清冷矜贵被水化开,成了一种迷离模糊的神色,既像是痛极了,又像是陷入至高的极乐。 除非意识恍惚时,谢燃始终尽量克制自己,事后,两人更是会把情事欲盖弥彰地定性为一次所谓的治疗。 这是谢燃第一次在事后求赵浔留下。 赵浔没说话。 但是他也没走,反而捞起定军侯大人一律散落在后背的长发,随手绕着玩。 ——他想,谢燃的蝴蝶骨真是漂亮。 其实,每隔一段时间,总有几个瞬间,赵浔都会有一些错觉,或者闪过一个念头。 不论爱恨真假,就这样过下去吧。 和谢燃。 然后,他才听清谢燃说的是什么。 谢燃问:“陛下,你准备何时选秀立后?后日元宵佳节,贵女入宫祈福拜见,可否?” 赵浔:“……” 这当然不是第一次有人提立后之事,但给赵浔安排的这么明明白白,普天之下,恐怕就定军侯大人有这个胆子。 赵浔怒极反笑,手指恶意地按压着谢燃的后腰位置,仿佛在提醒对方什么。 “老师这么着急让我见贵女,难道是想赶快当上名副其实的后宫之主,替朕管理群妃吗?” 赵浔意味深长地划过那人微凉的尾骨:“……毕竟这么久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朕在大人这里留下的东西,若是我们谢侯爷真是位娘娘,恐怕朕早该子孙满堂了。” 随着他的言语和动作,谢燃周身一颤。 “荒唐”——若是早两年,赵浔知道谢燃是会这么呵斥的。 但如今,谢大人的傲骨和尊严仿佛也在这床榻上一起被磨没了。
第93章 自裁 于是,谢燃只是堪称心平气和地告诉赵浔:“陛下,你折磨我……和立后不矛盾。帝王婚事,不是家事,是社稷。” 赵浔想,去你妈的社稷。 刚才那点缠绵果然是个幻觉似的泡影,其实谢燃再令人生气的话也说过,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心里多少抱了点不切实际的温情期待,被彻底戳破时,赵浔只觉得更为愤怒。 于是,他少有地说出了堪称恶毒的话。 年轻的帝王语气尖刻:“定军侯大人如今也不过一介以色侍君的臣子,还要犯上管朕,不觉得僭越吗?” 以色侍君。 和赵浔不同,谢燃出身名门,从小受的教养便是气节重于性命,此话落下,谢燃的睫毛轻轻地动了动,下意识地攥紧了拳,青色的筋脉从已经很瘦的手背上浮了出来。 这些都是不易察觉的细节,但赵浔注意到了。他第一反应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条件反射地想要道歉。但刚才的怒火又席卷着一种恶意卷土重来。 他忽然非常想看谢燃发怒。 哪怕冷若冰霜地斥责他,也比现在这幅一切都不放在心上,连自己身子都毫不在意的样子好。 之后的很久很久,赵浔都会反复梦到这些片段。他会在梦里一次次后悔当时一念之差没有出口的道歉,又清清楚楚地知道真正的现实。 现实里,赵浔没有道歉,没有收回那句“以色侍君”的折辱。 静了一会,谢燃忽然道:“陛下,近来笑疫传播又多了起来,西南那带似乎还生了洪涝和瘟疫,是么?” 其实谢燃这话十分得没头没脑。赵浔虽然在床帏上折辱他,但这都是关了寝殿门的事。出于某种奇异的原因,赵浔没有褫夺谢燃的半点实权,连虎符都还好好躺在定军侯府中,谢大人的权位比庆利帝时代只高不低,这些大事都是他在亲自处理,没必要找赵浔明知故问。 赵浔忽然心生不详:“提这个做什么?” 谢燃还是心平气和地说:“陛下,你还记得吗?我和你说过的,笑疫的诅咒是针对赵氏皇族的。赵氏血流不干,笑疫不止。现在,我还活着。” “那又怎么样?”赵浔蓦然提高了声音:“但这两年也没有如何蔓延,不是吗?我说了我有办法,谢燃,你忽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后来回想起来,赵浔意识到,自己那段时间对谢燃的态度总是冷漠而恶劣,他当时以为是因为他既恨谢燃与他娘的死脱不开关系,又恨谢燃的冷漠无情。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当时并不只是在愤怒,而是在害怕。 怕留不住一个人。 当时,谢燃只是安静地承受他的怒火睫毛颤抖……由赵浔握住自己的肩,强势地征伐。 下半夜,谢燃很听话,没再提后宫选秀的事,也没再提笑疫,仿佛先前真的只是思维发散的随口闲言。 赵浔曾在后来无数个夜晚自虐式地吸食安魂香,重温这个片段,隐约觉得谢燃那天似乎还说过一句话。 谢燃的声音很低,藏在情热的颤抖中。 他说:“到元宵时,你若是想得起来,把我埋在院中的酒取出来喝了吧……便当是我还在。” ……便当是,我还在。 后来,赵浔哪怕用安魂香到双目赤红,呕血不止,也不确定这句话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史书记载,嘉元三年,帝师薨。 回想起来,谢燃死后那天清晨,其实阳光不错,原本可以踏青饮酒,哪怕和往日那样针锋相对,拔刀相向……或许,本也会是尚算不错的一天。 那天早朝的时候,还似乎一切如常。 日复一日中毒剂量的安息香,能让赵浔甚至能回忆出阳光转给瓦片的角度,看过奏疏上淡淡的墨渍。 早朝。 宫殿的琉璃瓦上泛着微红的光辉。殿内香烟袅袅,金银丝线的挂帷随风摇曳,玉栏琼阶,满目瑰丽。 殿内群臣肃立,向最高处的帝座遥遥拜倒。 礼毕,大臣们便开始陈述今日早朝的议题,无非是持续数月的北部大旱、南方大水,还有蠢蠢欲动的外族遗民。 谢燃说的没错。这两年来,异像频出,举国灾害不断,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要多。 赵浔下朝后,没有立刻回寝宫或者御书房,而是在一处偏殿,磨石头。 是的,磨石头。 石头其实是块晶莹剔透的璞玉。帝王用磨刀细致地雕刻表面的瑕疵,细密的玉石粉末在阳光下飞舞。 他用手指细细地感知每一寸玉石的细微变化,调整着磨具的位置。 殿中只有赵浔一人。他穿着简单便服,宽大的袍袖绑起,露出骨节嶙峋的手腕,专心致志地磨着那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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