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燃偏头闪躲时,赵浔也不阻止,只是将手抵在了他的后脊,笑道:“谢大人,你若是再躲,朕就要认为你又想要选另一种办法了。” 电光火石间,谢燃脑海中闪过那些难以出口的片段,寝宫中的交缠,垫高的腰,遮住的眼。 谢燃想,赵浔是疯了。 疯子忽然笑了:“谢燃,你是不是不舍得我流血?” 这似乎是一个提问,但谢燃没有回答。 不流血,那自然只有另一种更隐秘不得启齿的交融之法了。 地宫门禁紧闭,无人靠近,唯有他们二人,但里面储存了足够的干粮,显然赵浔早有准备。他们纠缠了整整两个日夜,仿佛苟且偷生于天地覆灭之后的一隅之地。 谢燃的血和心也渐渐凉了下来。 第二日深夜,他随便清理了一下自己,使内里不至流出,便披衣撑坐起身,一言不发地包赵浔包扎好手腕上的伤口,哑声道:“……够了吗?” 赵浔此时已经脸色苍白如纸,眉眼间却带着抹不掉的暧昧春色:“抱歉,疼吗?许久没有……你恐怕吃不消,流血了,等出去后便给你用药。” 谢燃:“…………” 赵浔看出他神色危险,这才正经回答:“从复活祭礼需要交融的量来说,差不多了。不过……如果谢大人还想要,也可以继续——” 谢燃没有丝毫和他调情的兴致:“那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快了,”赵浔不置可否:“可能还有个几柱香时间?——老师,下棋吗?” 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了那个自己亲手打磨的棋盒。 谢燃:“……” 他被赵浔的跳跃思维弄得愣了几秒,难以理解地问:“‘可能还有几柱香时间’?什么意思?你不能自己开门出去吗?” “意思就是,谢侯爷,我是您教的,不能不提防你,为了防止你有什么手段让外面的人进来或者自己跑出去。所以任何人都没有随时打开地宫的办法,包括我,”赵浔现在心情似乎很好,笑着指着地宫大门给他看,还轻轻扣了两下。 “来,老师你听,这是石门,千斤重。用人力根本无法打开,我做了个机关,我来和你说一下原理——” 于是,接下来的一炷香时间,谢燃面无表情地听赵浔说完了他如何利用滴水做了个类似能控制石门定时打开的机关。 末了,陛下还兴高采烈地补充道:“咱们关在地宫里也不知具体时辰,不过我估计得应该是大差不差的,请老师再等一时半刻。” 谢燃:“……这个机关做完后你试过吗?” 赵浔愉快地笑道:“没有啊。没必要,若和你就这么关在一起,也是不错。” 谢燃:“……………………” 谢燃按着眉心,试图把话题拉回正常的地方,唤过赵浔的理智:“那你离开这么久,朝堂不会乱吗!” 赵浔却依然笑着:“这点谢大人就更不必费心了。即便我此刻死在这里,也不影响你心心念念的江山社稷。” 谢燃不喜欢听他说“死”字,微微皱眉:“……什么意思?” “很简单,就和你当年一样,”赵浔轻描淡写道:“只要怀着随时赴死的心思,处理政务时自然便会留够退路,只是当初你选择把一切丢给我,而我则丢给其他更恒定的东西。” “……更恒定的东西?”谢燃皱起了眉。 “没错。君王治国,有‘人治’……哦,我说的就是咱们那位庆利先帝,像个守财奴一样把所有东西都攥在手里,最后被权利和欲望生生拖死。有他这样的,便自然有另一种方法。” “……何法?” “自然是更简单、更适合我这种爱偷懒之人的方法,”赵浔笑道:“说来简单,只要各部司其职,权利制衡,做到国有法度,依法而行。少数律法难以界定之社稷大事,又有真的能担事话事之人,以规治国,若有犯罪,王室同责,自然皇帝便能轻松多了。” 谢燃从小受的便是正统儒家教育,君臣父子,从未想过要将所谓的法治凌驾于君权之上,一时竟怔住了。 赵浔看他神色,忽然轻轻叹了口气,笑着帮谢燃拂开鬓角乱发:“老师,我近年有时也会想,过盈则亏。你一生为社稷江山呕心沥血,自然值得钦佩,但有时无为或许也算一种作为。我有时候觉得,所谓的‘国家’是一台有生命的能自己修复的机器,只要赋予它严密的规则,再定期护理,处理超出规则外的少数大事,便够了。” 谢燃以前从未有过这种念头,一时也说不出对错,但只觉头脑嗡然,竟有振聋发聩之感。 他想到了自己短暂一生的几个重要节点。 当年,他少年气盛,公开了多少权贵只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匪寇国舅一党,因此让定军侯府和国舅党结仇,使庆利帝坐收渔翁之利。 但盛京郊区的安防和百姓民生有更好吗? 开始几年,的确如此。 但又五年过去,新的权贵出现,他们虽然不敢再像国舅那般飞扬跋扈,但依然有人居高临下,鱼肉乡里。 谢燃即使当时大权在握。但他也只是一个人,并不是神。更何况,即使是阳光也不可能普照每个晦暗的角落。 欲望和恶本身是不能被根治的,只能被规则惩罚和规治。 几个惊才绝艳之人或许能救世,却不一定能治世。 谢燃忽然有些迷茫。 他这一生都疲于奔命,解决一个个的问题和烂摊子。定军侯府的仇,庆利帝暴政导致的民生财政千疮百孔,异族灵姝留下的笑疫诅咒……他未曾为自己而活,同时忽然又不知道自己到底留下了什么。 谢燃早已习惯了什么事都一力承担,没有将这些软弱的想法宣之于口。 赵浔看着他,却忽然似乎明白了什么:“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使命。” 谢燃抬头望他。 “治世或许以法治理更简单方便,”赵浔缓缓道:“但若无平安盛世,何以为治?若无人拨乱反正,又何来平安?救世也有救世的方法。然,世有君子不惜身,无论荣耀骂名,生前死后,一肩担之,我深感佩。” ——不惜己身,我深感佩。 赵浔说这句话时,目光灼然望着谢燃。 他爱谢燃,爱的既是少年时的一盏孤灯,也爱谢燃的抱负和执着。 他既爱谢燃潇潇君子不惜身的无私,又恨谢燃的无私无我无情。 赵浔母亲鸳娘的死其实只是一条导火索,将埋藏已久的观念冲突和矛盾推到了极点。 这种复杂的爱恨,只有血才能书写。或许也只有这种超越知己、私情、欲望的情感,才能穿越生死,权位、一切世俗的欲望,以血为镣,将他们二人紧紧绑在一起。 良久,谢燃缓缓道:“阿浔,其实你真的很适合做一国之君。” 不知有多少年,他没再用“阿浔”这个称呼。经年物是人非,话出口,竟也有几分怅然。 赵浔笑了,靠坐在地,得寸进尺地展臂招呼谢燃:“难得我们谢大人这么肯定学生,那能再给点奖励吗?失血太多,啊……好痛。” 谢燃:“……但是没有药,现在只能这样。所以我想快点出去传太医包扎。” 赵浔轻轻“啧”了声,表达对谢大人这种不解风情无趣行为的不满,用手腕伤处轻轻蹭着谢燃的衣摆,笑道:“那倒也不必,我只是忽然头晕站不起来啦,只要定军侯大人抱我站起来就好了~” 谢燃:“………………” 刚才那点怅然感慨情怀立时烟消云散。内心无数吐槽呼啸而去。 ——他想说,动不了?那先前你折腾我时那样……生龙活虎???现在这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你被我…… 赵浔维持着等待拥抱的姿势,笑盈盈的:“老师,你想说什么?” ……好吧,谢燃说不出口。 总之,他对于有人能把强势的疯子和撒娇的学生做到如此无缝切换,偏偏自己也不觉得脸红,感到分外震惊。 于是,在陛下期待的明媚笑容下,谢燃神色僵硬地站了一会,然后面无表情地弯腰,轻轻将手搭在了陛下的腰背位置。 那是一个搂抱相拥的姿势。 赵浔轻轻发出了一声谓叹,他将下颌搁在谢燃的颈窝,小心翼翼地蹭了一下,发丝弄的谢燃很痒,这位疯得说一不二的陛下,此刻竟像只柔软的小动物。 谢燃抱住赵浔的瞬间,只觉得他身上热的很,仿佛抱住了一团火,他先是下意识地一惊,然后才想到,或许不是因为赵浔身上烫,而是他自己太冰冷僵硬了。 无论使了什么样的法术,死了就是死了,即便如今看着能说能动,一切如常,生死间的屏障不容打破。 谢燃手指微微一颤,轻轻松开赵浔。 下一个瞬间,却被那团火更紧地搂住,赵浔的手掌紧紧箍着谢燃的肩骨,仿佛要将他融入骨髓,合二为一。 “谢燃……”赵浔叹息着。 他们之间多是针锋相对,烈火交融,少有平静温情。于是,连谢燃都有片刻恍惚,安静地靠在赵浔肩头。 他忽然想到,有一些话,生前死后,自己始终没有对赵浔说出口。 赵浔只看到了他委身时的屈辱,自裁时的决然,还魂后的逃避。 却不知道,他曾经的确也那样……动过心。 “赵浔。” 时隔经年,跨越生死,谢燃喊出了他的陛下、他的学生、他的爱人的名字。 “我其实……” ——我其实没有那么不甘愿。我其实,也想你了。 我死时,自觉无愧尘世,唯独放不下你。 能还魂见你,我亦甚喜、甚慰。 但谢燃并没说出口。 因为也正是这个相拥姿势,让他看到了肝胆俱裂的一幕。 背对着赵浔,有人踉跄着从地上爬起,袖中箭对准赵浔的后心,倏然射出! 箭头闪过封喉的冷光,而那人脸上笑意阴冷癫狂。 谢燃和赵浔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们以为地宫中只有他们二人,其实不是的。 ——还有被谢燃附身前来的,李小灯。 * 人如果生来便在一点光都没有的地方生长,便像一株阴暗处的植物一样,有一点细微阳光投进来,便要拼命将自己全部的枝桠都挤过去,逐渐长成一种偏执的形状。 ——偏执。若论起来,赵浔是,李小灯也是。 赵浔的光是谢燃,谢燃信君子死社稷,赵浔便也信。 而李小灯的光又是什么呢? 当他在污泥中打滚,被人侮辱轻贱,又得知了自己才是凤子皇孙,他不会看到御座上的血与痛,只会恨,恨之入骨,想要对方不得好死,想要自己取而代之! 这才是李小灯进宫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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