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猝然间,两颗心心意交通。 云无渡脸上全部的表情慢慢收敛。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玉无影……或许是认真的。 和以往,他在建平万顺帝陵、木山、稷山镇所说的打趣话不一样,他是认真的。 这是云无渡第一次直面来自他人的剖白,这方面阅历为零的他,罕见地手足无措起来,不知道要做什么反应。 他只能干巴巴,竖起全身的尖刺:“不行!” 玉无影似乎早就做好被他拒绝的准备,眉头动都没动,顺滑地随口问:“为什么?” 云无渡猛地看他,四目交缠,他却别头移开视线:“……我非我,此身,不由己。” 玉无影歪歪倾身,靠着树干,树头颤栗,白花窸窣,月光透过花隙,落到玉无影肩膀。 让人分不清是花飘到他身上,还是花影印在他身上:“若有朝一日,你是你我是我呢?” “随心……所欲。” 玉无影认真看着他,砸吧嘴:“所以说,你还是想亲我的,但你不能 好意思亲?” 这简直就是对牛弹琴:“不能!” 玉无影耸了耸肩:“好吧,我晓得了。” 他手腕一转,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把剑,轻飘飘一抛:“你要的剑,我给你找回来了。” 云无渡“啪”的一下接住,低头一看,居然是恶乎剑,顿时感到烫手:“谁要这把剑了?” “嗯?这不是你的佩剑吗?” 云无渡蹙眉,就算是他的剑,那也是过去式了:“你怎么拿到它的?” “正好遇到了。”玉无影随手一抛,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两颗圆咕噜的脑袋,一路滚滚滚,滚到云无渡脚边。 云无渡垂眸一看,是两个老熟人面孔,刚刚也出现在了幻境里。他面无表情抬起脚,一脚踢飞一个,挥剑把另一个拍远。 玉无影“哎呦”了一下,把两颗脑袋找了回来,好端端放在脚边,不让云无渡动了。 云无渡嗤笑:“你想做什么?” 玉无影正把两颗脑袋叠高高,闻言回过头,笑了笑:“阿云。 你想去见见他们吗?” - 玉无影所说的“他们”是指云雍和程宓龄。 或许是看在太子白瑜的面子上,玉无影对云雍还算上心,居然知道他的墓地。 两个御剑,不知飞出多远,按下剑头,两人落在一座郁郁葱葱的山上,四周岩石裸露,唯有面前这块地长满了毛茸茸的草。 云无渡从剑上跳下来的时候,踩在厚厚的草地上,脚底软了一下,幸好玉无影扶了他一把,才险险没跪下去。 他凝视着面前这一小堆的土丘,一想到里面埋着他的父亲娘亲,他便感到一阵迷茫。 云无渡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不孝子。 他站在这里,眼里一滴泪也没有。 他并不为这两块土坟伤心难过。 他根本不记得他们的脸。 他不记得他们的声音,抚摸,容貌,性格…… 他其实并没有多为他们的死感到愤怒,时间太久了,以至于他都忘记有父母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他只是替自己打抱不平罢了。 为自己流落街头、穷困潦倒的幼年感到愤恨。 ——“原来我本不用过这样日子的!” ——“原来我也可以幸福美满的!” ……可现在再说这些“原本”,都已经太晚了。 云无渡现在只能跪在泥泞的土地上,抚摸着土丘前面一块简陋的墓碑,手指抚过去,凹凸不平的字,写着他父亲母亲的名字。 “咔——”意料之外,墓碑发出破裂的声音,云无渡急忙缩回手。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墓碑从中间裂开,“哐”一下倒在云无渡怀里,与此同时,和墓碑一起出现的,是一把长剑。 云无渡不由屏住了呼吸,心脏在怀里跳得震天响,他拔出剑鞘,长剑金光熠熠,刻着“夷山”二字。 在他看到“夷山”二字时,猝不及防的,两滴泪落了下来,他连忙转开头,闭上了眼睛。 感受着双膝被泥水慢慢湿润,他心里涌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赤牙山被庇符杀死时,在千窟山看到庇符白了头发时,在他再次见到师兄姐时……他心里,就是这样的感觉。 “爹……娘……儿子……云天渡来看你们了。” 玉无影坐在一边,摆弄着两个脑袋,往他们五孔七窍里插狗尾巴草,又给他们绑同心结。 见云无渡那么伤心,玉无影贴心地掏出一叠纸钱,在地上刨了个坑:“来吧,给你爹娘烧点纸钱。” 云无渡瞪了他一眼,指尖冒出一团火光。 纸钱在土坑里,静静烧黑卷曲蜷缩,化作飞灰。 火红跳跃的火堆,下雨后淋漓的地面,倒映的火,还有风,扬起的大片灰烬,还带着一片一片的火星,飘扬,熄灭。剩下一片一片雪花般雪白灰色的灰烬。 云无渡抬起头,望着全然漆黑的夜空。 大片的灰烬,飘荡在空中,就像雨里的灯火。 灰烬沾在发丝上,像白雪,更像白发苍苍。 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玉无影捻下他发丝的灰烬,灰烬那么柔,比雪花更易碎,一碰到指尖就捻灭成尘埃,再也看不见一丝一毫。 云无渡闭了闭眼,压下所有情绪,转头,拿剑一挑,别开了玉无影的手,蹙眉不悦道:“注意你的举止。” 玉无影慢慢捻着自己摸到云无渡的三根手指,文绉绉念诗:“这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我背过这首诗。” 云无渡无语地转过身,挑高眉看着他,带着一种“你又发疯是吧”的疑问。 “程宓龄下葬之后,云雍的尸首被抛在乱葬岗。” 云无渡眉头一挑,玉无影继续道:“别怕,他们挖开坟,把云雍埋了进去。我原本以为,这世间的夫妻无外乎都是白智漳河之流,背心离德,可原来还有云雍夫妻这样,鹤行成双,孤雁难飞。” 云无渡低声道:“生求同衾,死亦同穴。” “我也是这么想的。”玉无影嚯然转身,目光灼灼盯着云无渡,“我也是这么想的!生,同寝,死,同穴。” “世事无常,生前死后容易别离,一别离,此生难聚。”玉无影眼里流露出狂热的光,“生求同衾,死亦同穴。不会走,不会离开。” 云无渡警惕地看着玉无影,提防着他又要做什么事情。 玉无影抬起头,深呼吸,声音温柔:“你能和我回家吗?回我长大的地方。那里很暗,很小,但我想让你在那里陪着我。” 云无渡想都没想:“不行。” “……”玉无影久久没有回应,久到云无渡失去了耐心,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风里传来玉无影一声轻微的—— “啧。” 云无渡只觉得脑后一阵劲风,他猛地回头,眼前一黑,颈后一痛,下一秒就失去知觉,整个人软了下来,被玉无影接在怀里。 - “诶?天雩呢?怎么还没回来?” 另一边,在云府搜查一番毫无收获的仉端燕巽等了许久,依旧没看到云无渡的身影,程青放焦急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不如我们先去看看师姐的墓。” 燕巽思索片刻:“也好。” 程青放迫不及待去找了田老汉,好说歹说,半软半硬,强迫田老汉领着他们爬上坟山。 在田老汉的带领下,三人很快爬上了埋着程宓龄和云雍的山头,月色蒙蒙,地上一抔白灰早就随风远去。 田老汉一见到坟头,熟练地烧了纸钱点了香火,擦墓碑的时候“咦?”了一声,睁着老眼使劲瞅:“这是换了新碑吗?” 程青放几乎要哭晕在坟头上了,燕巽恭敬地拜了拜,只有仉端,拜完之后四处溜达打量,猛地从坟后头拔出一把剑。 “这把剑?啊!我捡到了一把剑!!” 燕巽惊讶地看着他手里的剑:“这便是恶乎了。” “你怎么认得?” 燕巽苦笑,他总不能说自己前些年就被它贯穿过心口吧? “你若是不信,剑身就有刻着【恶乎】两个字。” “真假?”仉端拔剑出鞘,即使静封数年,剑刃依旧霜寒如雪,刻着两个小篆【恶乎】。 仉端掂了掂,耍了个花招:“还真是。” “你……”燕巽看着他的动作,皱眉,欲言又止,“你怎么真的把剑拔出来?”
第58章 珠娘娘1 仉端挑眉,欠打地挑衅:“不行吗?” “修真界讲究人剑合一,人与剑之间是要结血誓的,人在剑在,人死,剑封。封剑之后,等到第二个主人选中它,结下血誓,才能开鞘见光。” “啊?” 燕巽话里憋笑:“现在恶乎就是你的佩剑,嗯……等回到稷山,再补上血誓吧。” “嘶……”仉端倒抽了一口气,“那……那他没意见吧?我抢了他的剑……” “人死缘断,云天渡和恶乎剑的缘分也就到此结束了。不要多想。”燕巽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眼下,我们还是赶紧去找天雩吧。” 仉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这要怎么找?上天入地,他那么大个活人。” 燕巽手上一托,一只小纸鹤从他袖子里爬出来,扑闪扑闪翅膀,莹莹发光,朝着山下飞过去:“用千里寻鹤的法诀。走。” 见两人准备出发,程青放出声打断:“二位稍等。”他抹了抹泪,“我不与二位同行了。师姐是我夷山掌门,人死虽然不能复生,但总要落叶归根,我是一定要把她带回家的。程在此先于二位告别,多谢二位一路多助。” 燕巽也朝他拱了拱手:“程掌门客气,还请节哀。武器失窃之事,稷山定会追查到底,掌门若是有急事,亦可遣信前来,巽定全力相助。” “多谢。”程青放就此与他们分别,顺便把田老汉带下山,而燕巽和仉端则快马加鞭,追着纸鹤去了。 这一追,就是一夜。 要怪就怪小纸鹤翅膀小小,飞得又低又慢。御剑太快,走路太慢,仉端怨气冲冲,扛着恶乎剑追在后头,也幸亏他这几年砍树扛树习惯了,还算跑得动。 修真者夜行千里,一步缩地,一直跑到日上三竿,烧人灵台,仉端越跑越恼火,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走了。 燕巽呼吸纹丝不乱:“天正,再等等,就快到了。” “等!等什么!这究竟能不能找到啊?这条路!这棵树!我感觉我已经看到第三遍了啊!” 纸鹤歇在燕巽手背上,燕巽愁苦地摸了摸它的翅膀,四处环顾。 青山环抱,天朗气清。土路地面赫然留着几道辙痕,燕巽又抬头看了看天。 “确实,这是我们第三次走上这条路了。奇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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