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吃得沉默,桌上只有轻微的筷子碰撞声。 “鱼塘……卖了吧。”桌上,陶爷爷这样说。三叔、小三叔、二婶还有奶看向陶青鱼都点了头。 农家都是长子当家,以前是陶大郎。后来陶青鱼能自己打鱼卖鱼撑起家,家里人自然也看重他,同样当他如主心骨一般的人。 鱼塘的事儿,也得陶青鱼同意。 陶青鱼张了张嘴。 他想说不卖,卖了家里人又要饿肚子了。 可是说不出来。 不卖,爹怎么办。 他要吊住命,那药好生贵。 陶青鱼从来没觉得日子这么难。 为了过这日子,他只能如傀儡般被线束缚着,僵硬点头。 只那一夜,陶家生活天翻地覆。爷□□上白发多了一半。 * 腊月二十八。 前阵儿下的雪化了,又出了几日太阳,可陶青鱼还是觉得冷得厉害,连往日暖和的手脚都暖不起来。 他今日要去卖鱼塘,顺带给家里人抓药。 米缸也空了,要买些米。 念着这些,陶青鱼向着县里走去。听说县里钱庄可以压田产贷银子,以后还了钱还能赎回来。 走了没多久,差不多要出自家跟前的这条小路。忽然就见苍茫天色间,一抹红逐渐走进。 陶青鱼下意识避开眼不去看,脚步匆匆。 没曾想,那穿着红色衣服的人却在草垛边将他拦住。 她是笑着的,人上了年岁,面容和蔼。她穿的是体面的棉衣,头发收拾得很整齐。 她叫他鱼哥儿,可自己不认识她。 陶青鱼垂眸不看她,道:“您有事以后说,我忙。” “我这也着急。”老妇人拉住他,“不耽搁你事儿,我几下说完。” “方家可知道,人方夫子托我上门说亲。” 陶青鱼这才看她,只不过双眼无神。 老妇人知他家情况,想着那小子交代的话,面上还是笑:“方家就他一人。他又是书院夫子,你嫁去没公婆伺候,也举人相公争面子……” 陶青鱼舔了舔干涩的唇。“面子值几个钱?” 老妇人面上笑得和蔼。 却对哥儿心有怜悯,心里暗骂那小子:这出的什么馊主意! “十两银子。” 陶青鱼摇摇头,绕过她。 两辈子了,他从没见过天上掉馅饼儿。只见过下刀子。刀得他一家人活命艰难。 老妇人于心不忍。 不过见他走,也只能追上去。“哥儿看一百两如何?” 陶青鱼脚上像被绑了铁坨,坠得停下。 一百两。 这个世道,都可以买一家子的命了。 他转身,又抬手,笑却不达眼底:“一百两确实好。那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是谁请来看他家笑话的,他给他看。不求一百两,但求惹人笑了别再来招惹他。 他没空折腾。 一百两说得容易,可宝瓶村里没一户人家能拿得出来。当是废纸,怎能随随便便…… 随随便便放在了他掌心。 他猛地抬头,年轻夫子的指温透过银钱传入掌心。烫得他心上一颤。 方问黎一袭长衫,外套着毛领大氅。眼如墨,发高束,薄唇轻翘静望着他。 君子如玉,儒雅温润。 山村寂静,冬日寒凉。忽然之间,恍惚唯有眼前一抹艳色。 他轻哄道:“交钱了,小鱼老板可交人?” 陶青鱼怔愣。 方问黎注意着隔着银票交叠的手,也没有移开。 他问:“没想到是我?” 陶青鱼笑笑,可神情又是苦的。他收回手无力垂在身侧。“方夫子别开玩笑,我开不起的。” “不开玩笑。” “生意人要诚信为本。我按你说的先交钱了,小鱼老板可交人?”方问黎矮身紧盯着人问。 “我不要。” 陶青鱼提步就走。 而身后,那和蔼妇人看着他俩。目光渐渐柔和。 方问黎随着他一起走。看他单薄的衣服又脱了大氅给他披上。 “我能帮你。” 陶青鱼停下,杏眼望着他。一张脸被兔毛托着,瘦得双颊都凹陷了。 “为什么?”他眼里是真切的疑惑。 方问黎自嘲一笑,道:“也是帮我自己。” 陶青鱼还是摇头。 他自认他俩的交集就是卖鱼。他们是客人与摊主,是书院夫子与卖鱼郎。 他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他俩关系已经到了能互相帮忙的地步,也不觉得自己有能耐帮他。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方问黎慢慢挺直身子,定定注视着离他越来越远的人。 他忽然笑了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 到底还是要这样做。 他道:“你想去钱庄卖鱼塘?我问了,还是按照原来薄田的价钱才能卖,最多十两。” “若是贷,也只能贷抵押的三倍。三十两。” 陶青鱼忽然想笑。 却没曾想唇上伤口又裂开,血溢了出来。 他背对着人喃喃:“少一点也是一点。” “和我成亲,我给你二百两。什么时候成亲都可以,你只需要点个头应下。” 方问黎拦在他前面,微微矮身。 高大的身躯几乎将陶青鱼整个笼罩,好似将风霜挡在了外面。 “二百两?”陶青鱼这才又看他。 方问黎心中堵得慌。 “嗯,二百两。” 陶青鱼扬起笑,小心试探问:“可以借吗?” 方问黎别开眼,狠下心道:“不可以。” “我需要成亲。” 陶青鱼像是确定了什么,笑容真诚了。 他唇角还溢着红丝,脸上沾满风霜,发丝都没有从前那般光泽黝黑。 但此刻像难得喘息般地一笑,让方问黎得以窥见从前鲜活阳光的小哥儿。 “好,我答应你。不过我只要五十两就可以了。” 方问黎也笑。 他伸手,只轻轻碰了碰哥儿额角的碎发。 顶着哥儿疑惑的眼神,他将手摊开,露出里面握了许久的竹叶。 “不用,既是成亲,便不该亏待你。” 他知道,哥儿在确定他有所图。知道他图什么,自己又给得起,这银票才能拿得。 他还知道,这银票他当是借的,以后必定想还。 哥儿不是富足生活养出来的单纯哥儿。他摸爬滚打,倔强生长。从来都知道,世间没有白来的便宜可占。 方问黎将那一百两重新递过去。 看着哥儿接过,他既松了口气,也心揪得藏不住戾气。心中翻涌,后悔至极。 若没有这场意外,他都准备好了将人娶进门。若他再早一点提亲,也费不着用这种伤人的手段。 可即便如此,陶青鱼并没表现出被冒犯的愤怒与不甘。 他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薄薄的一张银票。 方问黎闭眼,藏住心中阴暗。睁眼又成了那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 “小鱼。” “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好。”陶青鱼收紧五指。 他沉了口气,圆眼满是诚恳。“谢谢。” 乘人之危也好,别有所图也罢。不管如何,这个时候帮他,就是他的恩人。 方问黎一滞。 他移开眼,很轻地道:“嗯。” 谢谢成全。 * “我要上县里拿药。” “我随你一起。” 陶青鱼无所谓,他看着还站在后头的老妇人道:“那位……” 方问黎:“她是我师娘。介不介意她去一趟家里?” “不说别的,只是代我看望一下家中长辈。” 陶青鱼想了想,点头:“好。” 既然答应了人家,就该说到做到。 方问黎眼尾轻弯,周身冷意消融。 方夫子真心实意笑起来的时候男色无双,可惜面前的人无心欣赏。 * 方问黎跟陶青鱼的事儿,像陶父所说的,只要哥儿答应了就可以。 现在陶青鱼答应了,但他以为的只是交易。 长辈那边,方问黎还是希望该如何就如何。以这种方式获得哥儿同意只是无奈之举。他们的婚事,该是名正言顺的。 方问黎走到老妇人面前说了几句话。她却冲不远处等人的陶青鱼笑了笑。 等方问黎过来,陶青鱼就默默走着。 出了村子,正要越过路上停着的马车,衣袖轻轻被拉住。 “坐马车去可好?” 路边停着两辆马车,车夫揣着个手坐在外面。 陶青鱼也没坚持,点了头。 一步跨上去,余光瞥见试图来扶着他的手。他对人客气笑了笑,将肩上差点落到地上的大氅拿下来。 进了车厢在侧边坐好,陶青鱼等着把大氅还给人,但马车都走了方问黎还没进来。 陶青鱼掀开帘子。 方问黎察觉,看向他。“帘子放下,有风。” 陶青鱼:“你不进来?” “嗯。回去坐好。” 陶青鱼看他与车夫挤在外面,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在避嫌。 “给。” “不用,你披着……” 陶青鱼将大氅一塞,留下一句:“冷了遭罪的是自己。” 帘子飘动,哥儿已经坐了回去。 方问黎将大氅穿上,手指轻轻摩挲着似留有温热的地方,眼里暗色不消。 车夫目光直视前方,看似认真驾马,实际在想: 知道边上这个主是不喜欢理人的,没想到对自己未来夫郎这般柔和。以后怕是个疼人的。 * 老妇人等着两人离去正打算往陶家去,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衣服,又回马车去拿了件素色的披风。 陶家。 因最近的事儿,陶家院门紧闭,篱笆里只能听到几声软糯的小孩声音。 隔壁秦梨花弄着雄黄水绕着院墙根儿转了几圈,见陶家的大人还没从屋里出来,终是转不下去了。 她将东西一放,走到自家篱笆边探了半身看去。 陶青嘉头一转,将青芽、青苗护在身后,敌视地看着她。 秦梨花脸色难看:“小兔崽子,你什么眼神儿!” “秦梨花!你想死是不是!”杨鹊就在屋门口坐着,听声儿走出来。 “上次的事儿还没跟你算账,你倒自己撞上来了。” “上次什么事儿?我不就是好心嘴上一提。” 秦梨花往篱笆上一靠,像得意的老母猪,撅着屁.股笑:“我说,你家是不是要卖鱼塘了?” “关你屁事儿!” 杨鹊看地上,院子里被收拾得干净,找不见一块儿石头。下次该叫几个娃娃多捡几块存着,木柴他可舍不得扔。 “别着急上火的啊,要我说,你们当初就该答应……”
140 首页 上一页 23 24 25 26 27 2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