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急于这一时。他们在做开城门的准备,还需要一会。”郭萱雅仔细打量站起的谢鹭,见她颧骨微耸,头发蓬乱,不知道这次苏醒对她意味着什么,只觉她神采奕奕,眼波转动间真有焕然一新之感。“我备下了热水衣服。洗漱再去吧。” 于是便洗漱。热水和米粥功效相同,给重入人间的谢鹭注入为人的活力。长发洗净如瀑布而散乌黑亮丽,一点没有虚弱之像的枯黄细干。湿发用炭盆烘干,再细细束起,左髻右辫,余发披散。郭萱雅亲自捧来准备好的罩衣外袍。衣服是仿始山军服所做,苏星逢受郭萱雅所托,熬了通宵赶着裁剪出来。絮棉扎实的衣底,考究的黛色面料,配上裁缝精湛的手艺和不俗的审美,这件不知不觉融合了一点东莱风格的始山衣袍,穿在谢鹭这个衣服架子身上,真是风度翩翩。 虽然是按她之前的尺寸,现在穿起稍稍有些大,但裁缝独具匠心的襟领袍带设计使得容错空间充裕,无所谓一点胖瘦。 谢鹭理好发辫,扎好衣带,神清气爽,与郭萱雅那日在中央戏台上看见的失魂之鬼比较简直脱胎换骨。这也是郭萱雅第一次细看打理整齐的谢鹭,眼见她面容虽显削瘦,仍是美姿神采,眉眼如星月,英气勃勃。这飒爽模样不禁又让郭萱雅有一刹那的心猿意马,眼前浮现出团城…… “啪!” 郭萱雅挥手拍额,拍死脑海中妄图冒头的王八蛋。 她的气可没消。 晃晃脑袋稳住思绪,她伸手托漆盘递于谢鹭。盘里有遮风面具和一块黑玉。黑玉是谢鹭的腰牌,被何易晞私留,如今物归原主,主人只觉恍如隔世。 “谢子,你佩我的佩剑去行吗?”同为子爵,冠剑互通。 “不用。”谢鹭系好腰牌,婉拒郭萱雅的好意:“我去见我的公主,不需要佩剑。”转头一看天色将明,她抚整袍角准备出发。“郭子,我有个问题请教。晞儿走之前,有没有想好如果万一她赶不回来瓮城怎么办?” “府里有善口技者。”之前何易晞遣散了她府里走把式变戏法的门客,总有几个不愿走的,愿和知己者共存亡。“到时候模仿郡主声音做派,暂时稳住城里军心不乱。你也知道,她的办法都是这种……咦?她不会在你面前伪装得特别沉稳静好吧?” “噗……不,这像是她干得出来的。”谢鹭笑不自禁,一时扯着担忧,心尖刺痛,赶紧忍住,迫不及待要走。 “所以,请一定带她回来!郡马!” 郡……郡马?! 这猝不及防的一声让谢鹭脸颊飞红,赶紧戴上半脸面具遮羞:“郭子这不兴乱叫哦,真是的……还没那啥呢……咳,我一定让她回来!” 羞红脸的准郡马跨上骏健的军马跟着带路的飞骑奔驰进同样红晕的晨曦中。 风起云动,日降沙卷。几个时辰后的百里之外,日头深沉,凝结在暗红的沙地怪圈上。 外圈大圆,内纹似鸟翅,螭横蟠竖地归于中心小圆。这是祭巫用何易晞血画的卦阵。三日已到,黄昏将至。该到献祭的时辰了。 姜珩羽今天一身玄色戎装,穿戴郑重又肃穆。她走到被亲卫架跪在地的何易晞,挥手向她展示用她心口血画成的祭台。 “郡主要不要先看看?” 话音落于颤抖,姜珩羽抿住嘴唇,强忍心中嚣叫的亢奋与激动。可她的语气没引起何易晞任何反应。连番折磨加上当胸那刀,失血不止一爵,何易晞奄奄一息。 只要不死,姜珩羽也不在乎她是否还能反应。她正想挥手让侍卫带下,忽然又喊声撞进这苦盼已久的夙愿。 “殿下!” 军师冲过侍卫阻拦,跪在姜珩羽身后,大喊道:“不可以啊殿下!” “军师不必说了……” “东莱为我国盟国。互盟协议才签定不久。您身为始山公主,新军首领,怎么可以私自处决东莱郡主?!”心焦之下,军师脸涨通红,惊急于自家公主的忽然之间难以理解的任性:“交战之际,阵前岂可杀盟友?!您和瓮城郡主就是私仇再深也不能做到这个地步!请您暂且饶过郡主,放她返回瓮城!” “我已经下令发兵了!”姜珩羽甩袍转身,两眼瞪红,青筋跳于额角,怒不可遏:“东莱是盟国。东莱郡主向我求援,我发兵了,去挡一路岐尧军,救援瓮城。该做的我都做了,还要我怎样?!公事我做了,私仇我就不能报了?!” 军师起身还想扑前一点劝阻,被亲卫抱住,只得边挣扎边喊:“东莱定远侯向来愿东莱与我始山交好,此次定盟也是他促成。您杀她爱女,事后如何交代?!这影响国策啊!” “别说了!”姜珩羽砸袖,死死盯住暗红的卦阵,切齿道:“所有后果我一人承担!以后,身为公主该做的事我都会做!从今之后我可以再无私事!但今天,我一定要做我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军师见姜珩羽心意已决,绝望地望向何易晞,哀求道:“郡主,郡主,您向殿下认个错,求求饶吧……郡主!” “呼……” 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何易晞居然听到了他的呼喊,缓缓抬头,轻蔑地看着姜珩羽,哑声说道:“我……我本后皇嘉树……生于南国……岂能……向西蛮求饶……要杀就杀……无须赘言……” 姜珩羽走到她身前,居高临下道:“放心,你一定死于今日。日后定远侯有问,那便是瓮城郡主来我军求援,然后惧战欲弃瓮城逃往始山境内,太过惊惶不慎落马而死。这就是我的交代。” 何易晞无力再睁眼,闭目道:“对……这才像大家心目中的瓮城郡主嘛……你去打听打听……我名声差到什么程度了……我爹……我爹气得要跟我断绝父女关系……我怕你这个?呼……呼……倒是你,新封的后莲公主……扬名立功的关键时刻……可别首战既输哦……否则,皇天不佑……” “你……” “好好挡住岐尧军……我替瓮城百姓谢谢你……”何易晞撑开眼帘,果然看见姜珩羽又怒气冲冲,竭力笑道:“莫再想砖的事了……你也该长大了……别再做个姐宝女……” 姐宝女,这个何易晞当场想出的新词听起来冒犯又刺耳,姜珩羽即刻就懂了。她深吸一口气,终究不愿跟即将成为祭品的人计较,挥手道:“把她带去祭巫大人那,祭巫大人可以做准备了。” 祭台备好,残阳降垂。落日余晖将军士们的铠甲染上血色,平添呜咽之感。飞骑们则没工夫伤神。飞骑队长从谢鹭手中接过郭萱雅的手书,阅完后赶紧把谢鹭带到“陪驻”的始山军士那里。军士们见谢鹭一副始山打扮,奇怪怎么还有始山人从东莱那边过来,询问道:“你是?” “在下公主卫队侍卫长谢鹭,求见公主殿下。”说完,谢鹭把腰牌递上。 “殿下亲卫队侍卫长不是姓简吗?”军士们小声互问,嘀嘀咕咕。“怎么又来个侍卫长?” “是不是去东莱执行特殊任务的?” “要不先领过去吧。” 领头军士心有疑惑,但见腰牌却是真的,便领谢鹭单人单骑向军营去了。营门口刚下了马,就正好有亲卫上前,喊谢鹭进去:“队长你在这啊,殿下叫你呢。” 军士见亲卫认领,便不再心疑,返身回岗。而谢鹭不知自己半脸面具之上的眉眼被人错认,又急着想见姜珩羽和何易晞,便满心懵懂地跟着亲卫进营。 “殿下在习练场呢,我先忙去咯。” 才跟着走了十几步,谢鹭还分不出这个陌生营地的布局,听得习练场三个字,便向明显空旷的方向走去,果然在不远处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大概风沙太大刺得眼疼,谢鹭眼前开始模糊,每一步都波光粼粼,蜿蜒连绵。待她走到姜珩羽身旁,泪水仿佛冲下喉咙,酸楚得喊不出一个字,堵住满腔思念。 姜珩羽余光见有人靠近,也不转身,柔声说道:“简,等会招魂,你陪在我身边吧……” 话音刚落,就有急呼撞入她耳中:“殿殿下,您先喝药吗?” 姜珩羽转身,惊奇地发现简岑就站在自己身后,可又一个简岑正端着小碗,快步而来。她已两三天没能合眼。简岑见她今日焦躁兴奋,实在放心不下,去熬了草药盼她安神。 可神看来是安不下去了。姜珩羽用力揉动眼睛,放下双手后,也没见简岑少掉一个。此时,简岑也发现生人。她蹲下身放碗在地,抽剑就要扑去,却被姜珩羽厉声喝阻。 “等等!” 姜珩羽拦住那个简岑,眼中只剩一个。她狐疑上前,颤巍巍地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取下这个简岑脸上的面具,看到了泪流满面的整张脸。 噗噗…… 面具跌下指间,又沉闷摔进沙土之中。
第八十四章 “殿……啊……” 当谢鹭正准备抹掉脸上的泪水向生死不忘牵挂的公主殿下行礼时,还未来得及出声就感腰臂一紧,已被搂入怀中。 “姐!” 姜珩羽垂首贴进谢鹭的颈窝,悲伤又释然。大仇将报,谢鹭泉下有知,才愿安然入梦,让她看清脸庞,让她抱进怀里。 所以古之圣贤云不可熬夜。诚不欺人。 姜珩羽三天两夜没睡个完整觉,此时面对突如其来的巨变,已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界限。她只想抱住这缕自己手刃仇敌才招回来的幽魂,再多抱一会,方能舍得告别。 可偏有人打扰。 “殿殿下!”简岑的嘶喊唤回了几分真实感。不该出现在梦里的简岑,搅乱了这一腔虚幻。 等等……不对啊……仇敌还没手刃,魂还没招啊!脑海中这念头一过,姜珩羽不禁打个寒颤,把自己硬生生拔出谢鹭怀抱。 视野模糊,急切间看不清是人是鬼。她只有以手代眼,摸上腰牌,摸上手臂,摸上脸颊…… 触感通过指尖,刮在心中最深的沟壑,用疼痛把姜珩羽拽出恍惚。 腰牌硬凉,手臂柔软结实,脸颊上泪水纵横湿润……梦境会具体到这个程度吗? 而且瘦多了……梦中亡魂,还能胖瘦变化吗? 这不是梦。 回魂的人,是她姜珩羽。 “姐……” 世界万物瞬间倒旋,简岑的呼喊再听不见,只有眼前急速清晰,仿佛是仅剩的人间。姜珩羽双唇微抖,喃喃轻唤,竭力压制胸中滚烫翻腾的心花,生怕掌中拽住的是一触既碎的奢望,清醒便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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