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簌簌,吹出了天际蒙蒙亮光。让何易晞把楼下主街渐渐看得真切。可看得越真切,她的迷惑就越浓烈,直至按捺不住,脱口而出。 “为什么?” 郭萱雅听得她疑问,刚想问什么为什么,正要张嘴又立即收声。她也看出了异常之处。 台边的百姓无人散去。主街延伸而去的正门,只有零星百姓出城,往往一个人背个小包袱行色匆匆,几乎无人携家带口,推车载粮而去。 她昨天亲自下令。家中独子,长子,皆可带父母妻儿离去。老弱妇孺也可去其他城镇投亲靠友。为什么他们不走?按最坏的打算,姜珩羽不肯发兵,那便毫无援军,只能凭瓮城自己在两路大军的攻击下死守。若城破而独峰关援军仍不到,瓮城人便是十死无生。现在离城明明就是自身保命的选择家族延续的希望,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小郭郭,请府丞大人来这,难道是没有告知百姓辰时一过就要关闭城门吗?” “府丞大人之前来禀报过,说是挨家挨户已经详告。应该是知道的。” “那为什么他们不走呢……”何易晞眉间蹙起,困惑得心慌。 郭萱雅远眺城门,细看出城人等,有了更深的担忧:“看那些人装束,行李,快马,不像是瓮城百姓,倒像是哨探,奸细……要不要……” “不必理会。”何易晞不以为意,转头倾身对郭萱雅道:“你去跟戏班说……” 郭萱雅领命,快步下楼,招来戏班班主把何易晞命令交代清楚。班主点头,蹬脚上了戏台。少顷,鼓声又擂起,吸引了台下观众因谢幕而松散的注意。 “诸位!”戏腔起,拉出长音把何易晞盼民所知传达四方:“家中独子,家中长子,皆可携家中父母女眷孩童离城。愿离城者,速速离去!” 名角字正腔圆,底气十足。坐在高楼上的何易晞都听得一清二楚。可人群还是不动,安静地聚目戏台。 “速速离去!” 咚! “速速离去!” 咚咚! 喊过三遍,不再赘叙。声静片刻后,又有鼓点起,浓重悠长。 咚咚咚! “诸位!”名角又起腔,这次不再劝人离去:“东君高照!佑我瓮城!” 随着鼓声,瓮城人渐渐发出低吼相喝,融进瓮城的风声水里。 在这鼓声吼声中,何易晞似乎为困惑找到了答案。但她心里还不踏实,忽地脑海中灵光一现,转身跑下楼。 “郡主?!” “我去去就回,不用跟过来!” 何易晞从侍卫手里接过缰绳,骑上矮马避开人群奔驰而去。穿过主街,穿过山路,穿过隧道,扎进浓密的雾气里。 隧道口早已没了牛头马面把守。而叶家老酒馆,到了这个时候,依旧没有打烊。 店门推开,内有烛光雾不肯进。倒是光亮中有四个脑袋抬起三双眼,看是什么鬼大清早地会来这条鬼街。 “嗬!” “啊!” “哈!” 三声倒吸凉气,吸出不同的惊诧、惊讶和惊吓。叶掌柜和裁缝从针线上抬头,拘谨地看着何易晞,一时无措。唐书则攥紧手中布料,脸色在稀薄的烛光中又苍白了一分。 何易晞见三人神色,知道自己在这鬼街也是瓮城郡主了,他们再不会以小海相待。幸好他们还没有行礼的自觉,不算特别尴尬。时间紧迫,她索性开门见山。 “你们,没去看戏吗?全城都去了!” 叶掌柜和裁缝面面相觑,站起身满脸疑惑:“今天有戏?也没人通知捏!”温汤街不愧为鬼街,又一次被遗忘在雾气弥漫的角落。 裁缝听闻有戏,面露遗憾地抬手用指间线针挠挠头,奇怪问道:“一大早就开戏?没有过呀。” “那卯时可以离城你们也不知道了?!” “这个知道捏!”叶掌柜身为街长,此刻惶恐:“昨天府衙来人说了,我们都知道了捏!”她伸手一指在座三位,除了郑半仙,并没有其他男人。 “其他人呢?” 裁缝说道:“容掌柜、大力和贾先生都去官衙应召了。要打仗了,他们吃住都在那边,不会回来了。” “贾先生不是已经年满四十,不用入伍了吗?” “唉呀妈呀,贾先生比容掌柜和大力还激动呢,说凭什么满了四十就不能上阵了,还说什么匹夫……匹夫……” “匹夫有责。”裁缝忘词,唐书接话。她放下手中布料,正视何易晞:“贾先生说,家园存亡,匹夫有责。”再见何易晞,她还是心头抽动,脸颊绷紧,需要努力遏制背胛弓起的冲动。那日惊吓过后,她想从鬼街大戏中抽身,抓起裁缝一路向北。不料临近独峰关时,因沙星河船难,关口一带混乱不堪。两人不敢硬去通关,就流连于附近村镇采风。再后来便是战事骤起,独峰关易手,两人不可能再北上,又惦记家里,便转头奔回瓮城。何易晞的通知确实下达到了温汤街,只是众人并无其他打算,昨日从官府领了针线布料,裁缝为主力,叶掌柜为辅,唐书打下手,郑半仙搓麻绳,皆为战备出力。 何易晞孤零零站于门旁,愕然于贾先生这句话竟贯彻在温汤街这条鬼街,叹道:“你们都穷成这幅鬼样子了,还觉有责……他们都不走,也是觉得匹夫有责吗?” 什么叫穷成这幅鬼样子……裁缝听这话心有不悦。她偷偷拿线针捅唐书腰眼子,小声不满:“你不是说她就是郡主吗?那么大个郡主,怎么还骂人呢……” 唐书反手拍开裁缝捣鼓的黑手,微一犹豫,还是决心回答何易晞所惑:“想走的,早就走了。不想走的,再不会走。深冬了,就算逃得一时又如何。家,田地,鸡鸭猪狗,棉衣被褥,车马都在这里,有什么好走的?我们郡主,不是斩了岐尧使节,把劝降书扔下城楼了吗?保卫家园,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各尽其责,拼死一战就是了!”唐书转脸看向裁缝,微笑道:“反正人都在这,也不怕。” 裁缝也报她以一笑:“就是,店都在这,人都在这,走什么走?” 不种地不干活不爱动弹柔弱如唐书,言之凿凿地说出拼死一战,逼何易晞哑然一笑。 各尽其责,保卫家园,理所当然。所以,自己也该启程了。 不愧是我喜欢的小说家,说的话就是中听……何易晞心下释然,拱手鞠躬,向温汤街诸位道谢。三人没想到她反向自己行礼,惊惶中不知如何回她,倒是郑半仙忽地开口,解救大家。 “姑娘,要不要算一卦?” 叶掌柜怕郑半仙忘了何易晞是谁,担心他瞎说引祸,不料何易晞一口答应。 “我要出门尽我的责任,祸福凶吉,请您看看。” 郑半仙接过何易晞递来的右手,也不避讳,直接摸看,片刻后微笑道:“妙哟,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得而复失……何易晞只在意到后半句,觉得郑半仙说得对,自己失去谢鹭已成事实,就不知妙在何处,也不想计较,坠手扯下腰间玉佩,拍于郑半仙掌中:“您说的,我信了。我没有带钱,这个当做卦钱。” 郑半仙捏住玉佩,依旧回味何易晞卦象之奇妙:“此卦不在一人,而在两人。您信了。谢姑娘出街前算了一卦,她却没有信。” 何易晞心头猛跳,脱口问道:“她算出什么?” “大凶。” “哎……”何易晞长叹,苦笑道:“她倒该信。” 此时,叶掌柜听到郑半仙提到谢鹭,忍不住上前小心问道:“郡……诶,请问,谢姑娘还好吗?”那日谢鹭闯街,她也在主街送棺。当时离得远,她没看真切,事后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别人都以为是郡主府的新戏,只有她是知道几分内幕,担心谢鹭的安危。 “她很好。” “呼……那我就放心捏。您等一下捏。”叶掌柜拍拍胸脯,放心之余,赶去后厨盛了碗热汤捧给何易晞:“您说您要出门,喝碗热汤吧。希望您路上平安,早点回来。” “唉呀妈呀……”裁缝唐书眼瞧着何易晞接过这朴素的祝福,居然就端起碗仰头喝尽,吓得嘴都合不拢,心里又有隐隐约约的期待。 “啧啧……”何易晞咂嘴,发自肺腑的心里话像要吐出来般真情实感:“抱歉,我以前从书上学了几句市井俗语,一直也没有机会说,但现在很想说。叶掌柜,以后呢菜也好汤也好,别瞎几把做了!真他马难吃!” 这么大个郡主,是真的骂人。 喝下鬼街忘川汤,何易晞彻底回魂,再无疑惑。为了躲避斥候哨探,何易晞要趁夜出城。她换上飞骑乳白色军服,军靴,再罩上玄黑披风,能与夜幕同色。 她坐于铜镜前,让郭萱雅一梳一梳地替自己束发。郭萱雅一改往日唠叨,沉默地梳顺手中黑亮的长发。 “小郭郭,你怎么不说话,我不习惯。” “您不是说不知道该说不该说的时候就不要说吗……” “哎呀说嘛,说一下下嘛。” “那我说了!”郭萱雅扔下梳子,扭身蹲到何易晞身旁,深思熟虑般道:“我替您去见姜珩羽!” 何易晞惊得眉飞眼圆:“你说什么呀,人家要瓮城郡主亲自去。你是瓮城郡主吗?” “我可以是!” 何易晞飞快眨巴眼睛,是真的好奇起来:“她可见过我,你怎么是?” “就说我们也是换了身份,与她和谢鹭一样。我才是瓮城郡主,你是郭萱雅。我能演得像!” “噗……哈哈哈哈!”何易晞哈哈大笑,直笑到郭萱雅快要生气,赶忙抬袖擦掉眼泪花,收笑于长叹,伸手捧住郭萱雅脸颊,倾身低头碰额于眉间,轻声道:“小郭郭,无论瓮城能不能守住,我都想你活着……如果,万一……你可以去团城,去二姐那里……” “您说的是人话吗?我生于瓮城,长于瓮城,于公我是郡主府属官职责所在,于私我也要站在您身前战至最后一刻。城亡我亡!我就说你们何家女儿都是混蛋!” “是你先不说人话的!而且为什么每次都要把二姐骂进来?” “郡主!”郭萱雅气得打断何易晞,说话间竟落泪衣襟:“您从来没有我不在身边单独赴险过……” 何易晞双手捏住她脸蛋,揉着转圈哄道:“不是你说我该长大了吗?” “其实不长大也可以……胡闹一辈子吃了睡醒了玩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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