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姜珩羽见军师有话要说,转身而望。 “殿下为何非要瓮城郡主亲自来?您对她非常……厌恶吗?” 厌恶? 姜珩羽琢磨这两个字,觉得他能揣摩到厌恶已属聪明。她没有回答他,反问一句:“你认为她不会来?” “是的。”且不说从瓮城到他们这前哨营要穿山走小径,道路崎岖,极其艰险难走,还可能遇上岐尧军成队的斥候,非常危险。养尊处优耽于玩乐的瓮城郡主怎么肯冒险前来?她应该也不会有这等见识,来做求援的努力。 “在你看来,何易晞是怎样的人?” “在属下看来,东莱定远侯实乃当世豪杰,而瓮城郡主并不值得我忖度。”这便是姜珩羽率领的这支新军的特色,虽普遍出身不高,但人人有争先之心,面对权贵亦自尊自重。 敬佩就是敬佩,瞧不上就是瞧不上。他以为公主殿下对瓮城郡主也是不屑,可就算再看不起,也不该对外臣表露于面,宣之于口。他不知道姜珩羽与何易晞的恩怨,只是奇怪一向举止有度自律甚严的殿下怎么突然随心所欲似地做出这等可能有损两国邦交的行为。 “嗯……”姜珩羽嘴角轻扯,平平静静道:“你们以为,她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吧?那也正常,只是你们不了解瓮城,不了解何易晞。” 姜珩羽落拳在胸口,苦笑道:“可我了解。何易晞主政以来在瓮城抚孤养独,建免费官学,鼓励女子读书,甚至瓮城收税的斗,都要比别处小一圈。如此收买人心,瓮城人当瓮城是世外桃源,愿为家园一战。” 只是大家都在刀光剑影的乱世挣扎,凭什么你瓮城能做世外桃源。 “你们以为岐尧新军攻打瓮城,能摧枯拉朽?”姜珩羽未经大战,对瓮城、对瓮城郡主竟如数家珍:“不久前就在瓮城过枫花节时,何易晞还下令维护了城墙瞭台,扩宽了城门防沟。瓮城的战备,绝非朔南安义两城可比。而且别忘了,瓮城可是有铁矿的。九成归王都,一成归瓮城。这几年来,据我所知,瓮城竟没有卖过一斤生铁。” 恨之切,知之彻。姜珩羽花了大功夫打探瓮城,远比将要攻城的岐尧军更了解那座城和城里的人。 “府库充盈的铁器,可锻刀制甲。瓮城的民练制度,成年男子人人皆兵。这两者合二为一……哼……看瓮城兵力,决不能只看到官衙府兵和八百私兵。那座城中心的大戏台,是她迷惑世人的伪装,来掩盖她卑鄙狂妄的本性和野心。她绝不会只把希望寄托于独峰关援军的及时驰援。如果……” 军师惊讶于姜珩羽不仅专注自身,对当前战况邻国城池也有这么深入的了解和见识,看来真是放眼天下,志向高远。他的精神也随之振奋,自接话答道:“如果我们能发兵阻挡两路岐尧军中的一路,即使独峰关一时攻不下来。面对单路大军,瓮城还能抵挡一段时日。” 姜珩羽点头:“所以,她一定会来。” “您是觉得,瓮城郡主为了瓮城,愿冒风险?” “东莱国法,若封主不能守城被外敌攻陷。即使夺回了城池,封主也要夺封降爵。没了瓮城,哪来的瓮城郡主?!所以,她一定会来。” 所以,她一定会来。重要的话说三遍,姜珩羽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掀帐而出。帐外寒风正起,吹拂她因愁催长的青丝。转眸一望,她看见侍卫长简岑领着亲卫们练完今日的操习,正用布巾擦净脸上凝了沙尘的汗。布巾拭过眸中刀剑刚收的凌厉,公主殿下就映入眼帘。简岑眼神顿时温柔,赶忙放下布巾站直,等待姜珩羽的指示。那相似的身形,几乎一样的眉眼,让姜珩羽又一次近乎恍惚。她强忍心痛走上前,扯下简岑系在腰间的半脸面罩,替她戴在脸上挡住风沙,暗自咬牙。 何易晞,明日我敞开帐门,恭候大驾。 卷沙的寒风,是仇恨的具象,刮向那座危在旦夕的城池。姜珩羽的无礼,被连夜赶回的瓮城使如实表达给何易晞。看到那封没被拆开的信,瓮城官吏们义愤填膺。各方求援受阻,反而激出了他们死守的决心。 “大敌当前,郡主岂可离开瓮城以身犯险?后莲公主必是因为郡主曾俘虏过她,怀恨在心,趁我们之危要挟刁难!” “郡主!不用她出兵。我等自当坚守,定能等到独峰关援军!” “如今无需多想,拼死一战罢了!” 烛影重重,心事深远。 群情激愤中,何易晞倒像是早有预料般并无愤怒之色,只是盯住信封上嵌住的沙土平静下令:“传我命令,府库铁器全部拿出,炉火日夜不停,锻刀,制甲。” 守立何易晞身旁的郭萱雅闻听此言,大惊。锻刀造剑,这是战云初起时就在做的。大军来犯,造兵器也就罢了,制甲则万万不可! 郭萱雅正要开口,已经有性子急的喊出声来。 “郡主!无王命私自制甲,等同谋逆啊!” 何易晞点头,依旧淡然:“我知道后果。战事过后,我会自缚去王都请罪。”她转首郭萱雅,轻声道:“如果那时瓮城还在,我还在……” 郭萱雅瞳孔紧缩,咬唇捏拳,下了决心。 “城中十五至四十岁男子,等待官府召唤,编队,发放武器甲衣。明早辰时初刻,开城门,家中独子、兄弟中长子、老弱妇孺,皆可携家私离城,四镇会接纳他们。辰时过后,城门关闭,不可进出。你们现在去安排,挨家挨户通知,不可漏了一户。哦……城东的温汤街也不要忘记。” 官吏们领命,各忙其事。何易晞又对郭萱雅交代郡主府的布置。 “打开我们府库房,钱粮都充公用。肯定有些老弱病残是走不了的,不能让他们饿肚子。” “是,您放心。郡主,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讲。” 何易晞仰倒在椅子上,闭目疲惫道:“一般不知道该不该说的时候最好别说。” 道理是这样,可是郭萱雅既下决心,还是要说的。 “如果后莲公主知道谢鹭没死,是不是还有转圜的可能?”谢鹭饮食日渐减少,到今日已几乎只喝少许清水,但脉象却越发平稳有力,猜是马上要破关,应该能被叫醒。 何易晞睁开眼睛,凝视郭萱雅,问道:“你是说,唤醒谢鹭,把谢鹭送还给姜珩羽,平息她的怒气,求她出兵?” 郭萱雅见何易晞没有发火,微微点头:“措辞可以不用这么卑躬,但是大体上是这个意思。” 何易晞咧嘴笑道:“这倒是个好办法。走,现在就去。” 郭萱雅本都做好了被臭骂的心理准备,没想到何易晞竟一口答应。她怀着惊讶又怀疑的心情,陪何易晞走进私牢。她站在牢栏外,目送郡主去找找寻她心目中比较安全的办法,期待何易晞能真的听她一回。 何易晞走近谢鹭身前,蹲下膝腿,仰头望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谢鹭看起来和上一次并无不同,何易晞却觉得两人近在咫尺的距离远如天堑。 触手即碰,又遥不可及。 这种绝望的认知,如果没有将至的战火袭扰,何易晞能痛苦得满地打滚。可如今,她倒觉得平静。 无所求,无所谓,无所期待。 堂堂瓮城郡主,生离死别,要经得住。 何易晞抬起双手,小心翼翼地落在谢鹭脸庞。她想最后一次抚摸爱人的眉间唇角,又怕把谢鹭惊醒,扰她破关引起对身体的巨大伤害。终是只极轻地以指腹厮磨,滑过她颈上的疤。 坠手垂头,何易晞把满腔煎熬归于沉默。诀别之苦,她是经得住,可是突然有根针在心里搅。她放纵这根针搅痛生死缥缈,如同此刻自我惩罚。 “郡主!说啊,说词啊!”郭萱雅心焦,悄声提醒何易晞叫醒谢鹭。 何易晞收拾心神,再次抬头凝望谢鹭,终于掏出一直想说的那句话。 “谢姐姐……”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依然小极:“对不起!” 说完她跳起身来,埋头就冲出私牢。郭萱雅被她撞歪肩膀,待在原地,目瞪口呆。片刻后回过神来,郭萱雅扭身追去,气急败坏:“就这?!” “小郭郭。”何易晞站住,沉声命道:“从现在起打开牢门。她醒之后,想去哪里都随她,不可限制。” “为什么……”郭萱雅开口都有了颤音。何易晞又一次不听她劝,意料之中,情理之外,她失望至极。 “我和她已经完了。”事到如今,何易晞不妨掏出心里话给最亲近的人:“信任崩塌,再难修复。以后我无论如何情真意切,她都会怀疑,怀疑我是不是在演戏……”何易晞眼眶红透,双手颤抖,望向牢门深处:“她自由了。姜珩羽以为她死了。她有机会重新开始她的人生。”何易晞仰头,眨眼不让泪滑出:“鱼入大海,鸟进深林,这是我唯一能弥补她的。” “那瓮城呢!援军呢!” “瓮城的安危,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一个始山人,凭什么要负起瓮城存亡的责任?该担起存亡之责的人,是我!瓮城郡主何易晞!何况,她区区侍卫,早就被姜珩羽舍弃。就算她死而复生,在姜珩羽心中又有多少分量?姜珩羽恨得是我,恨我曾让她受辱。她要我去,我去便是!”
第七十八章 瓮城,卯时初刻,浓墨未明。点烛登台,锣敲鼓响,大戏张开。 郡主府戏班在中心戏台上,从卯时演到辰时。瓮城百姓最喜欢的几个短剧,要在这一个时辰中,个个演遍。算是瓮城郡主为那些将要离城的人践行。 台边高楼,何易晞于窗边端坐,望着楼下围绕戏台层层叠叠的观众,心中惊诧。她本以为今晨大戏不会有多少人有心思来看。毕竟大战在即,去家离乡,怎么想都是悲戚萧索。可眼前,灯火摇晃中欢笑喝彩,掌声雷动,和平日有何不同? 难道,心中重压只有自己才有? 何易晞迷惑地看向身旁的郭萱雅,见她眼波晶亮正出神地盯着戏台,便不打扰,专心看戏。 这座戏台,上演过多少幕戏,她数不清。就在不久前,她还亲自登台,和爱人演出了一场真实的魂飞魄散。究竟是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也不再重要。毕竟,就算何易晞想谢幕,对于瓮城郡主来说,戏还没有演完。 云下星升雾沉,台上偃旗息鼓,终到谢幕。当最后一个锣点敲罢,守门军士升起瓮城正副两门,让该离城的百姓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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