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何易欢把手帕抓揉进掌心,疼得双眸泛光,抬头凝望郭萱雅,皱眉出个委屈,轻声道:“好疼。”说话间,舌尖已经肿胀麻痹,吐字含糊。 “疼就对了……”郭萱雅依旧持针跪立,喘息止而汗湿额发:“你来干什么?” “我……我来找你……”何易欢像含了块糖压酥般说话,被迫滑稽的口音不合时宜地削减了她心事的严肃性,果然惹得郭萱雅厌烦。 “找我?!”郭萱雅哂笑,仰头眨眼,嗓音因为之前哭喊挣扎已经沙哑:“我他妈已经当你死了,现在找谁?我就说你这种人……你这种人……” “阿萱……” 郭萱雅眼角收缩,多年不听有人如此唤她,如今猝然入耳,心疼。“好了!当年你人间蒸发……现在,我不想看见你,不想听你说话。这里是你妹妹的瓮城,我不能请你走,那就请你在瓮城的时候离我远一点。我惹不起你……我躲远一点……”她挪腿下床,要离这屋子越远越好。她才挪步,就见何易欢眉目一震。郭萱雅立马横针顶颈,哑声喝道:“你他妈的再碰我我就自尽!” 杀不了你,只能杀自己。 何易欢竟被她恐吓住,一动不动地目送她银针压颈逃出门,能抓在手心的只有那张血凝了花纹的手帕。呆立良久,她把手帕叠好掖入怀里,掩门离开,才注意到院子里张灯结彩,仆人们来来往往喜气洋洋。 明天,瓮城枫花节。今晚,满城欢喜。 节日的帷幕拉开,戏台的锣鼓敲响。枫华节前夜惯例的开场新戏,中央戏台自然围得水泄不通,到处挤满了看戏的百姓。二姐远道而来又正赶上枫花节,何易晞庆祝双喜,摆下丰盛晚宴。可惜何易欢有伤在口有事在心,只寥寥举箸,每次含了食物才敢说话,免得妹妹疑心她突然大舌头,如此勉强敷衍。何易晞见二姐虽然神情无异,但面色苍白懒于说话,自是要问。何易欢只推说水土不服安妹妹心,酒才喝了两轮便早早离席而去。 命人送二姐回府,何易晞回座,自言自语:“才来瓮城,就水土不服?难道二姐还是那么热爱学习,不喜欢酒宴看戏?我是不是应该请父亲派的那个老学究来招待她……”多年分别,何易晞摸不清二姐的脉络,举筷想继续吃,终是没什么胃口。此时楼下戏台翻了好几十个跟头,叫好声排山倒海。何易晞耳畔喧闹,心中寂寥。何易欢走了,郭萱雅在枫华节向来是不需要执守,自己去过节的。一切如常,观戏楼下甚至比往年还要热闹.何易晞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每年过节都是开心喝酒专心看戏,可今年台上本该心心念念的新戏,现在却一点都演不进何易晞的心里。何易晞第一次在枫花节前夜体会到了冷清。 “唉……”何易晞长叹,屏退左右,自己趴在高楼临街栏杆上,手背托下巴,看着楼下繁华城池。“不知道谢姐姐在干什么……我也不能现在就去找她,让她疑心。” 谢鹭近在咫尺,又远在鬼街。人鬼相隔,竟如天堑。何易晞忽然后悔起自己把谢鹭禁锢在鬼街。人间的一切,此时她都不能和谢鹭共享。戏台上的新戏,街边小摊上的美食,七曲河中的山海灯,还有一个时辰后瓮城漫天的烟花。所有她喜欢的美好事物,都不能握着谢鹭的手一起体会。所以这些事物乃至整个瓮城,在今夜都变得冷清,都让她觉得寂寥。她满心只有一人……不,是一鬼,一个她不知道该如何拉回人世的鬼。 一人向隅,也不影响满城欢喜。年轻人们看完喜欢的戏目,两两成双,去七曲河放山海灯。山海灯分两盏,竹条油纸做成的山纹托和海波盏,点上小段红蜡烛,寄托了青年男女不好明说的心事。山海灯不用买,向来由城中最大两家富豪陆家和岳家无偿制作分发。少年们从陆家长公子那领来山灯,远远期盼少女们从岳家大小姐那捧起海灯过来与自己汇合,再去七曲河点燃山海灯,一齐目送它们随波远去,然后互赠礼物。陆公子与岳小姐青梅竹马,明年就要完婚,是满城皆知的天作地和,也给这满河山纹海波点缀更加美满的寓意。 岳小姐这边几筐海灯快要发完,仆人还没来得及拉来新灯,急于去放灯的姑娘们就略有争抢。裁缝左右突围,及时抢到一盏。她拎着战利品正要向唐书得意,却不知唐书跑到哪里去了。她心急,拨开人群正要找,又不知唐书从哪里冒了出来,手里还抓着一盏山灯。 “唉呀妈呀,你去领山灯了啊!怎么这么快?插队了?” “才没有!你以为我是你么……海灯拿到了?” “嗯嗯!”裁缝拎起海灯嘿嘿咧嘴笑开。唐书也抿嘴微笑,牵起裁缝的手,往七曲河边去了。 晚风时起,垂柳抚岸,送山海入河。唐书凝视这满河星光,一时出神,忽觉手心中柔软抽动。唐书侧首,映入眼帘的是清风月色下裁缝眼波脉脉的侧脸。 心思更悠远,随波入山岫。 “小书……”裁缝回头,才发现唐书盯着自己发呆,不禁微楞,随即又低头笑道:“看什么嘛……”话音未落居然羞红了脸!她今晚好好地梳起了头发,抛下了软尺,穿上时兴的新衣,整个人精神焕发,不输美景。惹得唐书忘记了刚放的山海灯,只为身边人怦然心动。 “我……我带了礼物,你试试……试一下……”唐书也低下头,笨嘴拙舌地打开随身的布包。原来是卷淡黄围领,质地良好,样式普通,做工粗糙。 围领一圈圈绕在裁缝脖子上。裁缝看这个眼多尖,搭眼一瞧就知道围领不是精品,不禁暗笑唐书抠门买了便宜货:“你这哪买的?我一个裁缝还要戴别人做的围领吗?” “苏星逢,”唐书苍白的脸色难得微红,拽着围领两头轻声说道:“这是我织的……” 裁缝眼眸瞬圆,立马起手抓住围领,重新细细围好,收尾于前襟,抚摸脖前道:“正好我没有围领了!我喜欢,暖和。”她心中欢喜非常,赶忙扭身解下腰后的包袱,急急解开扣搭,捧到唐书面前:“给你!” 三本不厚不薄的书册,唐书在夜色中一下看不清封面,但仿佛梦中得见,仿佛前世有缘。 “这是?”隐约觉得不好,唐书并不想接。 “你喜欢看书嘛。我去书场买了小说。这是现在最受欢迎的小说!” “谁写的……” 裁缝把脸凑到书册上,又仔细确认了一遍,发自肺腑地为自己能送出唐书喜欢的礼物唐书能看到城里最流行的小说而高兴。 “糖压酥!”
第五十五章 山纹海波载着盏盏星光,顺流而下。一把鼓风扇被猛然踩下,火苗窜出炉灶,又被锅底强压,有气没处使地烧沸锅中菜油。鸡蛋在油中吱哇作响,迎来青菜面条渐次下锅,砰然扑面的浓香安慰人们看戏放灯后的肚饿。主街小吃街张灯锅开炉火起,填补大家等待烟花的空闲。 待大家钱袋里的铜板都差不多吃进肚子了,第一声烟花就绽放在瓮城的主城门上。枫花夜的烟花总是从低到高燃放。最开始这几轮烟花,离主街远的居民是看不见的,只能听个响。比如那远在城东角隧道后的温汤街,就只能传到隐约的闷响,打扰世外之鬼修行的心境。 “呼……”谢鹭在雾中收剑,雾气绕剑尖收敛,钻于破土,有冷汗顺脖而下。何易晞去洗心,她一鬼无事,又被裁缝的上进激励,便想收心修习剑法。可惜事与愿违,她谢家剑最忌心有旁骛。既然不能专心,那就要及时收剑,否则被剑气反噬,就算是鬼也会脱成皮。 今夜是谢鹭被丢进温汤街以来第一次拿起剑修习。事到如今,何易晞怎么还舍得谢鹭忍饥挨饿?在郡主府的授意下。叶掌柜唯一能吃的馒头和裁缝地里的小菜都逼谢鹭先拿走再干活,容掌柜铺子里的盐糖酱醋立马降价到几乎白给。于是乎谢鹭忽然能吃饱穿暖,还有闲心练练剑了。然而何易晞忽略了一点。当肚子吃不饱时,为温饱二事绞尽脑汁,自然没空胡思乱想。反之,则可能在温汤鬼街上,惹出诸多心思。 纵然及时收剑,谢鹭还是心生躁意。她放下木剑,抬袖抹掉脑门的汗,什么正事也不想再做。她收好剑,漫无目的地在雾中随心而荡,不多说时就踏上了温汤街的地砖。这里她已经熟识,就算在浓雾中漫步她也不会迷路了。只是今晚的温汤街比平时的冷清还要冷清,几乎寂静一片,就连容掌柜叶掌柜两家入夜常亮的灯火今夜也是黑暗两处。 “都出去了吗……”浓雾渐淡,但谢鹭的迷惑渐浓。在她的认知里,对她来说出温汤街是件不可能的事。唯一的街口有鬼差封路,不可通过。可似乎大家就没这个阻碍。虽然新鬼老鬼的区别,她可以理解,但这种落差还是让她心里不踏实。心里空虚,耳边寂静,那被恐惧压下的永恒疑问便又开始冒头。 为什么死后是这样?为何死后如生,又为何生前在始山听过的那些死后传说和东莱冥界完全不一样?究竟什么时候会有鬼差来带自己回始山阴司? 谢鹭抬手摸脖子上的伤痕,已经脱疤,留下条浅淡的痕迹……伤会痊愈肚子会饿,会痛会痒会难过会高兴,有时候她都快忘记自己是个鬼。快忘记自己是被禁锢在这阴司前的鬼街。快忘记隧道那头就有阴兵把守。 阴兵…… 谢鹭回忆那夜醉酒闯街,阴兵的恐怖是历历在目,再想起贾先生所说的鬼差追杀闯街的鬼魂,自忖道:“看来硬闯还是能的。能不能闯出去就要靠自己本事了。被抓住以后大概就是魂飞魄散吧……” 可是,闯出去干什么呢? 之前她想离开这里是因为对自己是否死去尚有怀疑,想回到始山。如今依旧是想回到始山,可这里也有实在舍不下的牵挂。何必要裹着面对鬼差的恐惧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闯出永不能再见? 至于是生是死。这个问题已被何易晞在心上挖坑埋起,不愿去想了。 情正浓时,管它是生是死。 谢鹭孤立街头,凝望雾气绕旋的隧道口,傻等良久。傻到自己都笑话自己,明明今晚何易晞不会回来的。等到肩头结霜,等到迷雾后极远处天空一声清晰的闷响。谢鹭正要迷惑此响何声,就看见一道白影破雾勾烟,冲出隧道。 谢鹭瞬时忘记探究闷响何来,只盯着将至身前的白影,嘴唇喃喃:“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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