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斯南停了几秒,开口承认,“那你赢了。” 她的确没有生气,甚至意外的,也没有对这个问题有很抗拒。 得到了应答,游知榆没有催她,只是又轻轻哼唱起了耳机里重复的歌词。让桑斯南以为,就算她没有给出应答,这个黏稠雨夜也只会在游知榆轻缓的哼唱声里过去。 但她还是开了口,“我阿婆是在一个下雨的晚上去世的。” 游知榆哼唱着的声音突然停顿下来。她望了一眼桑斯南,很尊重地转了个身,换了个方向在她身旁坐下来。 这样似乎可以让她能将桑斯南的声音听得更清。桑斯南没有问游知榆为什么不干脆将耳机换一边,而是要大费周章地自己调整方向。 实际上,这也能让她们形成一个肩并肩,却面向相反方向的动作。这缓解了桑斯南提起这件事时的紧促感,也能让桑斯南在讲述时看不到游知榆的表情。她很感谢游知榆的这种尊重。 “那天晚上,我把她从医院接了回来。她看起来仍然好好的,面色红润,说什么话都很清楚,还记得提醒我明天早上要给她去买吴阿婆家里的麻糍,她爱吃这个,以前年轻的时候一顿能吃好几个。但是这次,我没给她买到麻糍,她一个也没吃到。” 说到这里,桑斯南低了头。 侧对着她的游知榆停顿了片刻,从包里翻来找去,找到一包被打湿的手帕纸,递给了她,“我觉得你可能会需要。” 犹豫片刻,又说,“其实你也不是非要和我说,如果你不愿意的话。” 桑斯南沉默地接过,顿了片刻,“我没有不愿意。” 游知榆了然地点点头,说,“那我很想要听。” 桑斯南攥紧手中湿漉漉的手帕纸,声音变得越发轻了,“到了夜里,她入睡得很快,我也是。” 长期从医院、家、田兰慧家和港口四点两线的往返,让她没办法持续持有大量的精力。本以为厉夏花那天一切都好,本以为厉夏花终于好转,她可以松一口气,她可以睡个安稳觉。 十二点睡觉,六点起来去给厉夏花买麻糍,足足可以睡上六个小时。这是她以前在南梧工作时都难以睡到的整整六个小时。 但是那天,她没有睡到六个小时。 并且从那天开始,她再也睡不到六个小时了。 “大概是凌晨的时候,我突然惊醒了,被雨声,外面在下雨,很大很大的雨,像是整座城市都被淹了一样,窗户朦胧不清。我看了一眼时间,大概是凌晨四点。” 此时此刻,雨声仍在肆虐,似是要带着桑斯南,以及她身旁的游知榆,一同回到那个几乎被吞噬的雨夜。 “当时我想,完了,吴阿婆可能不会出摊,我没办法给厉夏花买到麻糍了。”说着,桑斯南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实际上,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再谈及之时,当时那种浓厚得喘不过气来的恐慌,似乎已经离她很远很远。 她的语气始终都是平静的,但是手指却已经要掐进肉里。 “当时,我身上盖着一件衣服,有从医院带回来的消毒水味道,有记忆中厉夏花手里暖烘烘的烤橘子味道,也有那天晚上雨水的味道。” 或许是她的错觉,或许那件外套上已经只剩下消毒水味道了,或许桑斯南还是下意识地美化了那天的记忆。 “我在床上坐了大概有十分钟吧,其实我是不敢走进去的。但是当时没有人能帮我,我扶着墙出了房间,外面的雨仍然还在下,雨声就像是要冲破黑夜似的,震耳欲聋。” “我在雨声里,推开了那扇门。” 故事说到这里,其实已经可以截止。后续的那些恐慌和眼泪,似乎已经没有再描述的必要。 厉夏花走得不算痛苦,到了这个年纪,抛开折磨自己许久的病痛,抛开自己不懂事只想往外逃的孙女,应该算是一件好事。 第二天早上。 雨仍旧没有停,仿佛要把这个世界吞噬进去。赶过来帮桑斯南的人不多,明夏眠帮她张罗着准备埋葬事宜的上上下下,还在上学的明冬知放了学就帮她来招待宾客。早就去到城里的大伯一家只在葬礼那天来了一下,像雨点在水面上打了个旋,又很快离开了,甚至比李和柔待在葬礼的时间还短。 桑斯南恍惚地跟着明夏眠处理着一切。在那个时候,明夏眠很冷静地往嘴里塞着饭。她吃不下,放下筷子。 明夏眠看她一眼,又匆忙地扒了几口饭出去,留下一句, “不吃的话,会撑不到你阿婆下葬的。” 那个时候桑斯南才意识到,原来明夏眠早就已经是大人了,在那场将明家击得七零八落的海难里。 但对桑斯南来说,从厉夏花不在的那一刻开始,她才是一个大人——一个只剩自己的大人。 桑斯南沉默地经历了这场葬礼。葬礼结束后,雨天也跟着结束,所有的一切都结束得比她想象得要快,甚至连她的悲伤和沉痛也是。出人意料的,没有维系得比她想象得更久。 但她没再和任何人提起过——她仍然会在每个下雨天里,想起那件盖在她身上的外套,想起她没能给厉夏花买到的糍粑,想起厉夏花没来得及告诉她的牛仔背带裤。 “从那以后,我就特别害怕下雨天。”说完之后,桑斯南没有去看游知榆的反应,只是低着头, “这是不是特别矫情?” 桑自强和苏欢的死亡似乎并没给桑斯南太多的经验教训。这么多年,她在厉夏花的死亡面前,仍然表现得这么像个小孩。 游知榆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很郑重其事地又从狭窄的空间里站了起来,调转方向,重新与她一同面向着这片绵延的雨。 看了她一会后,提出请求, “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桑斯南觉得自己应该没有听错,游知榆用的的确是请求的语气。她抬起头,有些局促不安地说, “游知榆,你不是非要以这种方式来安慰我。” 暗色里,游知榆看了她一会,停顿了片刻,说, “那你要抱一下我吗?” 粘稠可怖的雨夜,她们在摇晃的雨水声里,以及耳机里持续在循环的歌声里,静默地对视。耳机里的男声在唱: 「I need somebody who can love me at my worst 我只是希望有人在我人生的低谷仍深爱着我 Know I\'m not perfect but I hope you see my worth 我深知我非完人但仍希望你能看见我的价值」[1] 在这首随意慵懒的歌里,在这个仍旧没有改变任何记忆的雨夜,游知榆望着她,用“我可以抱一下你吗”和“那你要抱一下我吗”两句话,给“安慰”下了定义。在这个定义下,桑斯南变成了一个难过的时候需要被抱着流眼泪的小朋友。 “如果我说我不需要这种安慰呢?”桑斯南说,她有些想知道游知榆的第三句话会是什么。 游知榆顿了几秒,某种程度上,这句话听起来是留有余地的。于是她说,“那我会说,我想抱一下你。” ——她简直奇怪又美丽。桑斯南甚至相信,如果她拒绝了第三句,那么游知榆还会有第四句。 也许是:我知道你现在想抱一下我。 如果真的延伸到了第四句,那么这句话将会是桑斯南绝对无法回避的“安慰”。 不需要第四句了。 那就干脆再当一次小朋友吧,以后说不定再也没有机会。倾身过去的时候,她能感受游知榆裹挟着湿意的发就落在她的手上。 这次很像花瓣了。桑斯南恍惚着想。 一个主动的拥抱,承载着苦痛的拥抱,界限永远会比人想象得要暧昧得多。它不像刻意制造的亲吻,不似充斥着暧昧的抚摸,不是你拉我扯的引诱。 却已经足够像一阵美丽的龙卷风,携带着女人柔和的身躯,在人心底泛起经久不息的涟漪。 桑斯南将游知榆抱得有些紧,手几乎要陷进那寸柔软的腰窝,碰到那些散落在她手指缝隙里的发,以及那些神秘的、覆盖在游知榆皮肤上的链条。 对了,链条。 现在她应该也算是知道游知榆“链条”里的秘密了,而游知榆知道“下雨”里的秘密。那么,就还是公平的,有来有往的。 连同她不小心,淌进游知榆肩窝的滚烫眼泪,也一样,是平等而公正的秘密互换。 游知榆沉默地接收着她的眼泪。良久,等她稍微平静了一些,才开了口,轻慢的嗓音在空气里泛起极轻的涟漪, “在想什么?” 洒在肩窝里的呼吸温热,游知榆听到桑斯南问她,“游知榆,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躲在水里吗?” 游知榆没想到桑斯南会主动提起这个被她忽略掉的问题。她停了片刻,其实心底也已经有了猜测。但她感受着那些被桑斯南吐在她颈间的湿热呼吸,说, “为什么。” 这不是一个问题。因为她以为自己知道答案。她自然是知道一个害怕下雨天,一个害怕雨声的人,躲在水里是因为什么的。因为在水下,一切从水外传来的、由空气所传导的声音都会变小,变得模糊不清。 至少,雨声会听起来不像雨声。 但是她想错了。 因为桑斯南抱着她,有些闷的声音从她肩上传了出来,“水池里面是我从东海岸接过来的海水。” 海水? 游知榆怔住,心脏不可遏制地一跳。 “你和我说,海水是离星星最近的地方。” 在嘈杂的雨点声里,桑斯南传出来的声音极轻极轻, “我信了。”
第26章 「笨拙轻舞步」 桑斯南已经许久没有感知过如此稠润的雨意。 雨声已经变小了许多, 至少在音乐声里变得没让人那么心悸。可雨意呢?雨意没有变小,反而突破那扇紧闭的门和沉闷的黑檐,滞留在了她和游知榆之间。 将这个定义为“安慰”的拥抱黏合得暧昧不明。 安慰真的需要被此定义吗? 一个持续时间超过五分钟拥抱, 刻意克制拉远距离却还是陷在女人柔软腰窝里的双手,有意无意飘落缠绕在一起的发, 相似的张牙舞爪弥漫在周遭的香味。 渐渐的, 在雨中升腾起了某种粘稠的湿意,是汗。 松开彼此时, 从单边耳机传来的歌曲仍旧温柔浪漫,男声再次唱到“And for you, girl,I swear I\'ll do the worst”[1], 雨夜下的拥抱被拉长, 好似沉陷在了一场慵懒鼓点下的舞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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