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笑了,以为时雨会随即调侃她油嘴滑舌。 但时雨好像笑不太动的样子,唇尾微牵,瞬息即落。 在她头顶上,冷风将太阳逐入云翳,向大地投射下一片惨淡的影。 傍晚回家,何夕炼药一般炖了一锅黄咖喱。 “我下楼扔个垃圾,你看着点厨房,别让它烧焦了。”她手提一袋厨余垃圾,和坐在客厅里看书的时雨知会了一声。 “明白。”时雨朝她比了个“OK”。 这天电梯检修,何夕走楼梯下十几楼时,透过楼梯间的窗户看见一辆救护车闪着灯开进了小区。 ……出事了? 她莫名联想到诸多不好的词汇。 何夕丢了垃圾袋折返,见一栋别墅前有许多人驻足围观,众说纷纭。急救人员推着担架车,分开一条道,把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运上车。 富丽堂皇的房屋传出恸哭声,底下的人们口口相传,说这家的独生女查出了绝症,没几个月好活了,一时想不开,上了吊。 “有钱也治不了啊,这个病没法子的……” 当活着比死去更需要勇气,能有几个人抵得住重压,拒收死神送来的毒苹果。 她突然想到这些日来竭尽所能回避的那个“终将”。 翻转的日历倒数的钟,一颗渐凉的心惊惧不已。 车顶灯的红蓝光掠过何夕怵然的脸,去往一个更冷的世界。 “何夕。” 有人叫她。 “咖喱凉了。” 时雨等了好久,不见何夕回来,于是找到楼下。 过路人依旧谈论着近在咫尺的这出悲剧。 何夕心怵,神情茫昧地说:“时雨,你会不会……” 她不觉得时雨有想过这种事。 可……万一呢。 就像她今天的愉悦,几乎全是硬撑起来的,就在她们压完操场之后。时雨心里有事,而且无法靠浪漫通达来纾解。 何夕隐隐觉出这一点,免不了多虑。 “我不会。” 时雨眉眼栖笑,牵上何夕的手,扣实了纠葛的十指。 “我和你拉过勾的,所以我不会。” 女孩站在暝色中,笑如繁星般灿烈,仿佛下一刻,她仍将拉着自己跑起来,奔去残阳的安居处。 流失的体温由掌心汇入,消铄余虑。 何夕轻放悬心,薄唇微挑,柔柔淡淡地说。 “回家吧”。 明天将要到来。 而她也与之同在。
第67章 66和你 ======= 跨年夜的规划,何夕在备忘录里写得满满当当。 自助餐、电影院、KTV……她搜罗了几百篇攻略笔记,择优收录进自己的“难忘今宵”企划。 她兴冲冲地把草案发到特邀顾问的群里,三个臭皮匠却一致给出差评:“同质化严重,不够创新,没灵魂,像山顶洞人想出来的约会。” 董思然更是私聊挖苦:“我要是时雨,就甩了你一个人浪。”暗指何夕这人败兴。 亲友团齐齐倒戈,何夕气得退了群。 无语,全世界跨年不都老几样吗,还能怎么别出心裁…… 她对着原稿通读数遍,想不明白究竟是哪一处落了俗。 唉,下午还是再改进改进吧。 午睡中,电话铃声像推土机一般轧碎了梦境。 何夕赖在被窝里软酥酥地喊:“时雨,电话——” 没人应,她呼叫的用户好像不在服务区。 何夕睡前看到时雨提了袋猫粮出门,估摸着她又是去和小区里的流浪猫厮混了。 她拍拍脸清醒,向床头柜探了眼,看号码有个备注,不像骚扰来电,就替时雨接了起来。 “喂……” “您好,是时小姐吧?我这边是XX医学院遗体接收站,关于您上次咨询的捐献事宜,想再和您确认一遍,请问……” 何夕刚睡醒,大脑内存只有几兆,对方叽里咕噜的开场白瞬间撑爆了她的C盘。 敏感词,像木马病毒般植入,滋蔓成灾。 她双眼骤黯,寒声问。 “……你刚说,你是哪儿的?” 时雨输了密码开门,被怼脸而来的阴沉目光吓了一跳。 她想当然地以为何夕闹起床气:“你不吃午饭就睡,现在该饿了吧。我去给你煮碗面?”喂猫,讲求雨露均沾。 房子里开着最大档风的暖空调,何夕站在出风口下,色冷的脸庞却怎么也回不了温。 “你忘带手机了。” 何夕解开熄屏,调出通话记录的界面,然后有些含愤地将亮着的手机抛还给时雨。 她们互设了对方的指纹解锁,但没想过会用在这种时候。 她死盯着时雨为构思辩词而犯难的模样,心情乱成一锅粥。 “何夕,那个……” “怎么回事。”她逐字咬重,眼周似沁血般漾红,“他说的遗体捐献,为什么,我不知道呢?” 何夕气时雨的欺瞒,更气她百密一疏,让自己揪出了纰漏。 她宁愿时雨再瞒得好点,至少她们还能明面上开开心心地跨个年,而不是来一次两败俱伤的争吵。 愁云将日照遮挡,一室落针可闻。 时雨未尝不知,何夕心里绷着条脆而不坚的细弦,她把两人的每一天都像最后一天那样对待,如履薄冰,却装得心胸宽阔,就连爆发都压抑在零度以下,以规避失态。 她面露一抹惭色,小心翼翼地说:“何夕,或许我能稍微解释下吗?” “……你说,我听。”何夕抱臂靠着一墙黑影,侧颜蒙灰,神态不清不楚。 时雨慢声细语地坦白。 “现阶段,医学界对蜉蝣症的研究一直没能取得什么有效的突破,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缺乏解剖所获的病理样本。那边的机构联系上我,就是希望……” 话说七分满,她住了口,抬眸一瞥,遭逢何夕的直视。 “我只在乎一件事。”她颤着眼说,“他们会把你还给我吗。” 寒齿搓平了语调,问句的表象下隐含着答案。 她想起那群穿白大褂的人,带何年乘上一辆不知驶往何处的车,将哥哥在她生命中的最后一点存念抹消在不绝于口的礼赞声中。 他们如出一口地告诉她,不能无理取闹,附声称颂的,才是好孩子。 所以那天,她成了所有人眼中的坏种。 时雨垂掩眼帘道:“……不好说。” 她瞒着何夕,正是出于对这一点的顾忌。 留一块墓碑供人祭奠,骨灰撒入大海,浪迹萍踪。 那是她死得其所的理想,却未必是何夕所期望的余生。 屋内死静良久,暗角窜出一记冷哼。 “呵,那就是不会了。” 何夕捂着眼,深吸了口气,哑笑着吐掉。 她抬脚往屋门外走,没有粗鲁地对时雨吼叫,只是动作沉滞地拂开那个无措的身影,请她“让一让”。 时雨:“你去哪儿……” 她本能地跟上去半步。 室外寒温肆行,像一条湍急的冰河横亘她们之间。 “时雨,求你给我点时间。我要和自己吵一架。” 何夕低头丧气地与时雨擦肩,眼神空茫如荒山寂雪。 “天黑了,我会回来,我保证。” 电梯合上了轿厢门,下行到底楼。 时雨独自回屋,关紧透风的门窗,蜷膝坐在空房的客厅中央,默默懊恼。 她试着拨出黄新鸿的号码,却得到不住重复的腻烦电子音,高喧着“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又打给何夕,同是占线。 仅差一个签字便能提交的申请表被紧捏在掌中,像锡纸遇火后急剧皱缩。 时雨仰倒地上,叹着气阖闭涣然的眸。 ……罢了,这样也好。 都冷静冷静吧。 日陨西谷,托一缕残魂召出万家灯火。 路灯下,长椅上,心如槁木的离家者正冷眼望着太阳慷慨赴死。 经过的师傅开导,她豁然许多,可仍有些抱屈。 凭什么。 她愤恨地默问道。 他们救不了时雨,却妄求她去当一个分母,帮别人活下去? 何夕怒起,一拳捶向“嘎吱吱”响的木头椅子,松拳时满手鲜红滚热,皮破血流。 旧木板磨损开裂,还长了毛刺,她这拳正中下怀。 “……” 何夕表情微漠地甩了甩手背上的血,不再像从前那样大呼小叫,觉得不赶紧去医院会死。 她走去最近的药店买碘酒和绷带,在销售员的指导下胡乱地做了些应急处理,把一只血次呼啦的手拾掇得顺眼。 “总共多少钱?” “十五。” 系统开机的那三十秒里,她设想了置顶消息的近百种可能。骂也好,怨也罢,她已做好了挨罚的准备。 红底白字的数一个个涨在其他头像上,你争我夺地拼抢消息栏的席位。而她的玫瑰则像被毒哑了嗓子,杜口无言。 心境是微妙的,既不能说失望,也谈不上幸喜。 果然还是,被讨厌了么…… 手指一攥,纱布下的伤口便开始抽疼,绯红隐现。 “小姐,你付款了吗?”店员礼貌提醒道。 “哦,不好意思。”何夕忙点开二维码,“现在付了。” 行人的过街信号灯剩二十秒转绿,车子纷纷提速驶过路口。 近旁的红男绿女热议着如何纵情天明,她兴致寡薄地低着头,看业主群里@全员的公告。 修路的机器掘坏了水管和电缆,导致整座小区停水停电。物业表示他们正在抢修,但水电的具体恢复时间未知。住户们怨声载道地刷屏说,自己快被冻毙了。 何夕闯了个红灯,灼急地跑过两条繁街。 “时雨——” 她爬上黑漆麻乌的小高层,边咳呛边风风火火地跌进家门。 “……何夕,”时雨裹着一张绒线毯,缩在门后的墙角,“我在这儿。” 黝黯的环境里,她是最显目的亮橙色。 何夕急急巴巴地认错:“抱歉,我看到消息太晚了,对、对不起……” 她知道时雨体热却怕冷,和她恰好相反。 “没事,我还挺抗冻的。”时雨微微哆嗦着笑道,“想着要等你,都忘了有‘冷’这回儿事了。” 气氛被她笑得暖了些。 “你手怎么伤了?”时雨问。 何夕略惭:“……想找出气包,碰上个硬的。” “那会不会感染,去医院清个创吧。” “不用,小伤而已。况且这么冷的天,病毒细菌都冻死了。” 六小时冷静期后,两人心有灵犀地将白天的争执暂且存档封禁。 回天乏术的余命,已不许她们再将时间耗费在各执所见上。这怕是蜉蝣症所赐予的,最残忍的仁慈了。 没水没电的家,一时半会儿待不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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