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聚焦了太多人的目光,远亲近邻,长辈幼辈,无一不将他视若明日之星,好像他身为长子,生来便该出人头地,飞黄腾达,告慰亡父母的在天之灵。 日渐月染,哥哥变了。 他变得越来越像她讨厌的大人们。 连笑都变了味,像马戏团的猕猴经过苛刻的训练,领悟了卖笑的精髓——身不由己。 何夕容忍不了这样的变化,就如彼得潘不准许他的朋友长大成人。 母亲洗碗,父亲修灯,客厅的春晚放给空气看。哥哥犹豫再三,走进她房间:“何夕,你还在生我气吗……” “……我凭什么生你气?”何夕沉眸冷对,转述何浔安的原话,“你考上的大学,我考得上吗?” 她一记事就被推进了隐形的比较链中,什么都得向哥哥看齐。即使奖状上只少了“标兵”后缀,都要被埋汰“不思进取”。 “你去跟他说,我就是故意考砸的,随他打随他骂,我不稀罕你的好心!” 何年躬身示好道:“何夕,是我的错,对不起……” 哥哥的退让反而成了浇在火上的油。 何夕早受够了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歉意。 “你的错,你的错,什么都是你的错,何年你是白痴吗?!”她嚼着失禁的泪,将他搡出门外,“你要走就走,想不回就不回,我有木兮陪我,没有你也无所谓!” 寒雪纷扬的冬夜,她第一次,也最后一次与哥哥翻脸。 何夕单方冷战,怄气到何年离家返校的时候。 “何夕,等我下次回家,能不能……听你喊一声哥哥?” 临走前,何年忽然问她。 何夕漠视他央求的眼神,冷冰冰地说了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两个字。 “……没门。” 群星高悬夜空,惬意收听回光返照的废乐园中,欢悦满盈的晚间逸话。 园游联会接近尾声,众人聚在几张长桌边吃吃喝喝,互相炫耀玩游戏项目时的辉煌战绩。 “各位尽管喝啊,今天全场酒水消费由何公子买单!来来来姐,我敬你一杯……”主管事的不喜高调,二把手林远自觉上位沾沾光。 何夕斜他一眼,晃了晃喝见底的玻璃杯,说:“林远,小朋友面前,注意点影响。” 她转睛发现小满偷偷摸摸蘸啤酒尝,眼疾手快没收了小孩手里的筷子。 “好奇心会害死猫的,小鬼头。”何夕面无表情地吓唬小满。 她不听抗议,直接给孩子换上了一袋高钙纯牛奶。 “何夕,我不喜欢喝这个……” “长身体的年纪要补充营养。” “可是姐姐说小满想喝什么都可以……” “她现在没人,听我的。” “……何夕好烦,小满不跟你好了。”小孩皱皱眉,扶了下镜架,口头宣布绝交,“我跟时雨姐姐好。” 何夕不吃这招:“随你便。” 她拿起一罐可乐,给自己倒满。 董思然见了,损她说:“够行的呀何夕,严于律人宽于律己……来点不?” 开瓶器撬开冰啤酒的瓶盖,瓶口涌出黄白的泡沫。 何夕态度坚定:“我不喝酒。” “戒了?”董思然挑挑唇,自个儿干了一杯。 何夕:“戒什么戒……本来就没成瘾。” “我看你不是对酒上瘾,是对人上瘾吧?”董思然不留面子地挑破真相,“诶,你那位哪儿去了?” “那边,她说想一个人坐会儿。”何夕指指篝火旁的空地——时雨抱膝面向火堆坐着,不知在想什么。 董思然叹口气,像老师看着班上最笨的差生:“……何夕,你会不会来事啊?” “有什么问题吗?”木脑袋困惑。 “你的待客之道就是把贵宾晾在一边?”董思然抢走何夕的杯子,命令她去献殷勤,“送点饮料去,半小时内别回来了。”椅子也收回,她若不去就只能干站着。 ……魔高一丈压死人。何夕腹诽,半推半就揣上一瓶橙汁,一下由金主降格成了服务生。 林远喝多了,傻乐着想跟上去:“我也去我也去!有姐的地方就有我……” 董思然出手,揪着男生的后领把他提溜回酒桌:“林远,今晚的月亮亮不亮?” 林远满脸迷糊:“亮啊……咋了?” 她瞄了瞄身后向火光走近的人影,笑着嘲谑道。 “有你亮么?” 一只蛾子扑进火里,焚身而陨。 时雨合十双手,为殉道者作了一首即兴的悼亡诗。 飞蛾扑火,恰似理想主义死于现实。 好一个绝妙的取材。 “时雨,喝吗?”何夕同她并肩坐下,递上插好吸管的橙汁。 “谢谢,先放着吧,我还不渴。”时雨一见何夕便笑。 “玩得开心吗,今天?”何夕表情乖乖地看她,像只求夸奖的小猫,“那个……我做的还可以吧……” “不能更开心了。”时雨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二开心的一天。” “第一是什么时候?” “是和你一起度过的下一天。” “……好土。” 时雨追着她故作矜持的眼睛打直球:“你不喜欢?” 火焰的红光巧妙地掩住了两道绯红。 “……喜、喜欢。”心跳停摆一瞬,何夕说漏实话。 时雨掩嘴偷笑,乐着乐着便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小宇》的旋律。何夕听在耳里,记在心里,默默复习学了百八十遍的吉他谱。 星与火无声相爱,在无人问津的微风里,她们瞒着所有人浪漫。 何夕捡起脚边的树枝,在沙土地上画了朵简笔的花。 “如果人可以不长大就好了。”她忽然感慨。 时雨:“为什么这么说?” “只要不长大,爸妈就不会变老,哥哥也不会离开我,剡里还是那个剡里,你……”她说到这儿停了停,“你也能一直留在我身边。” 时雨默想了片刻,蹲到何夕面前,捧起她颓然丧气的脸。 “长大有长大的好处。” 她深情款款地说。 “比如,你会遇到一个你深爱着的存在,而那人同样爱你如痴。” 这个比方让何夕倏然不安。 “我不想遇到……”话说一半,她察觉歧义,心急地解释道,“我是说,以后不想……我宁愿孤独终老。” 因为不会再有一个人,拥有与她完全相契的灵魂。 “我还没说完呢。” 时雨笑着抚她鬓角的发,语气柔软。 “没有也没关系,你就做自己最忠实的恋人与不二之臣,想爱上什么就爱上什么,疯疯癫癫,奇奇怪怪地,活成全世界只此一个的你。” 这头正哄着emo的小孩,那头趁着酒兴放起优雅的古典钢琴曲,预示舞会的开场。 时雨莞尔,起身弯腰,模仿外国电影中百拍不厌的桥段。 “何夕小姐,能否有幸,邀你共舞一曲?” 火光映衬的微笑,像迷迭香般魅惑人心。 何夕微赧,身体诚实地伸出了手:“时雨,我不会跳舞。” “不必担心,我也不会。”时雨拉起她的舞伴,温语道,“何夕,搭我的肩。” “哦、哦……”何夕手忙脚乱,像在调试新装的四肢。 “噗噗,放松点啦何夕,我们又不上台表演。” “可是我看着你就紧张……” “那要不你把眼睛闭上?” “……不了。” 左手十指紧扣,右手搂住细腰,时雨脚步微动,仿效记忆里的画面跳起她人生中第一支双人舞。 何夕随她走步,憨憨地盯着脚下,小心翼翼不去踩到时雨的白鞋。 不管音乐如何变化,她们始终只顾彼此的步调。 “何夕,我想听你许个愿。”时雨的轻唤打捞起她目光,“许个愿望吧,我来帮你实现。” 何夕很早就想过这种事。若角色对调,她会不惜代价说出她渺茫的奢想。 “我想让你留下来。” 她抖着清邃的眸子,说了好几声。 “时雨,我想你留下来。” “我别无所求,只想让你留下来。” 一声一声,渐渐被暖火烤得炽热而猛烈,像烧化的铁水,浇铸进心上的小孔,凝固成锥子的形状。心每跳动一次,便会被凿出一个愈合不了的洞。 “何夕……”时雨拱起绽开泪花的眼,无奈苦笑,“不能提我做不到的事啊。” “不,不会做不到的,我那时候不也说做不到……时雨,会有奇迹的,你再等等看,万一有奇迹……” “何夕。” 时雨顾左而言他。 “舞步错了。” 意识到自己的任性失态,何夕眼含不甘,戛然住口。 喉里像卡着一颗变质的酸梅,生疼。“一定要许吗?”她问。 “许吧。”时雨坚持己见,“我也想体验下你在做的事。” 背景声的乐器由钢琴变为小提琴,何夕沉默半晌,犹豫开口。 “那么,我想知道木兮是谁。想……想见他一面。” 她本意是想让时雨望而却步,便随口胡诌了一句。 未料时雨顿下步子,敛了点笑,眼目中浮起驳杂的情绪。 上次她这般神伤,是在她们吵翻天的那个晚上。 那时何夕全心全意想着木兮的信,对时雨低三下四的讨好嗤之以鼻。 “……时雨?”何夕看她这样,连忙翻悔,“我说错话了吗?不许愿了,不许愿了可以吗……” 她恨自己这猪脑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时雨抿唇摇了摇头,然后轻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流下了泪。 她靠上来,额抵额,眸对眸,泪光轻吻何夕的鼻尖。 悲戚的夜风在耳侧轻叹。 “对不起啊……何夕。”
第51章 50依存症 = 深更半夜雨潇潇,愁绪冷得睡不着。 何夕裹了条毛毯半趴在书桌前,把书翻来覆去地倒腾,一行字也没看进去。 距离时雨那声前因不搭后果的道歉过去了四天,她越细想这件事,越是纳闷。 何夕拐了十多个弯子问她是不是在生自己的气,她总是笑呵呵,似真非假地否认,说根本没这回事。 可是她又的的确确变得有些奇怪。 虽然时雨不再提起帮何夕还愿,但她好像忙起了别的什么事。何夕次次邀她去“城市大冒险”,时间挑的都是打工的空档期,时雨却推三阻四,微信也回不及。 今天何夕藉由看书,特地起了个大早去福利院,想学醉翁来个别有用心,哪知时雨帮她开了个门就走了,步子匆忙得很。 她心不在焉看了几页书,愁眉不展地坐上低矮的窗台,和屋外窗檐下摇尾哈气的白狗面面相觑,眼睛被萧条的风吹得干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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