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夕小时候最不能理解的事,就是哥哥的笑。 是怎样强大的信念,才能将“温良恭俭让”刻进骨子里,使一个人能够笑对数以万计的嫌隙与偏见? “抱歉啊,哥。” “我又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了。” 她不自量力,想学着何年那样笑一个,但怎么也笑不好看。 她果然不如哥哥有天赋。 接二连三地闹出事后,何夕选择向成见妥协,请了一周的假回故乡休养。 前天飞到杭平,再坐大巴回剡里,她孤零零地拖着行李箱走出车站,活像条被扫地出门的丧家犬。 整两天,她闭门不出,吃饱了睡,睡醒了吃,然后照例和父母在饭桌上闹翻,两败俱伤。 何夕坚决不肯去看心理医生,觉得爸妈不信任她,宁愿听信谗言。 “我很清楚,我没病!”她差点掀翻了碗筷,“你们和那帮人,一丘之貉,都盼着我早点进疯人院等死!” 何浔安怒斥她的白眼狼行径,说他们特意调了班来照顾女儿,还要被甩脸色受气,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 “没病没病,你说说有什么用,人家信你吗?不然学校为什么不让你念书?!” “你看看你捅的篓子,还嫌我和你妈不够累啊!?” 若没有傅璟这个中间人,只怕父女俩掐起架来,能把房子拆成一堆砖。 妈妈知道,何夕从小最抵触正儿八经的促膝长谈,因此退而求其次,采取了放养政策。 早上离家前,她编辑了一条苦口婆心的长留言,发到何夕枕边的手机里,告知她父母去上班,时间都交由她自行安排。 “何夕,妈妈相信你。” 她正午方醒,瞌睡懵懂地浏览完长篇大论,只记住了结尾这句。 知女莫若母,早午饭并作一餐,备好在锅里。何夕糊里糊涂吃了一点,回房间闭关。 窗帘绝缘的不仅是自然光,更是她与外界和解的欲望。 何夕仰瘫在木地板上,回看木兮写过的每一封信,聊以慰藉。 “木兮不会丢下我的。”她向空中抓了把灰尘,自言自语道,“他不会的。” 何年意外离世后的那个暑假,何夕就像得了躁郁症一样,每天动不动发火怄气,离家出走。 何家夫妇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管又管不住,总不能大义灭亲把独生女送去少管所。后来他们放宽了标准,只要女儿不夜不归宿,便睁只眼闭只眼,随她去了,权当散散心。 少女以叛逆为荣,游荡在她的剡里。 何夕模仿信中的内容,骑过几个小时的自行车去追赶雨的边界,坐过深夜的末班公交以丈量城市的周长,整天出入于现实与空想间,疯狂成瘾。 极致的放纵,也没能帮她忘却心伤。 那段时间,包括她自己在内,似乎全世界都已放弃了这个无药可救的怪小孩。 除了木兮。 他写了信来,说他还在,永远都会在。 有时候,救赎只是简短一句话的事。 小城依山傍水,子月时节,气候往往湿冷。 何夕在房里闷着,无所事事,乍然想到妈妈的叮嘱,希望她有空能出去走走。 她透过帘缝看了看外面,正在下雨。湿漉漉的天际线,和工业社会的人造边陲混作一谈,如胶而似漆,好不真实。 很久没见过这儿的雨天了。 那就……去走一走吧。 她想着,从衣柜里捣出件厚点的风衣,因为懒得熨平,皱巴巴的也就穿上了。 钥匙转过两圈半,何夕锁上家门下楼,和对门邻居碰个正着。 男人同丧葬公司打着电话,咨询葬礼的相关事宜,见何夕出门,冲她礼貌地笑了下。 何夕认出他,是李奶奶的小儿子。 老人年事已高,几个月前住进了医院。何夕假期里去探望过一次,当天日薄西山,病房的窗外停泊着凄冷的云霓。 奶奶眼里有泪,唇齿含糊地叨了半天,凑成一句兑现不了的“小夕爱吃油麻精团,奶奶病好了,再给你做”。 何夕木讷地握着老人干皱的手,始终开不了口。 她二十岁,而非十岁。那道本地小吃的味道,经久未尝,早记不得了。 街上空旷静谧,人都不知去了哪里。 何夕单手撑伞,信步闲庭。 直行五百米,红绿灯右转,继续向前走一小段,靠左停。这烂熟于心的路径,她就算闭着眼,也不会偏航。 小铺的招牌没拆,卷帘门却紧闭,将她拒之门外。 何夕犹疑,向隔壁卖春卷的大妈打听店主的下落:“阿姨,在这儿做饼的叔叔现在不干了吗?” “你说老金啊,他家里上个月出了变故,缺钱用,这店的生意越来越差,他索性就给盘出去了。” “那……他本人呢?” “带媳妇孩子回老家了,本来也不是本地人嘛。” 何夕盯着门柱上,那张写有“本店转让”的A4纸,默默地想念家里的残羹冷炙。刻意空出来的肚子,得饿到晚餐时候了。 上天像是成心与何夕开玩笑。 她难得有兴致出来一趟,却诸事不顺。 童年常去的儿童乐园,不知何时摇身一变成了市民公园,不复从前样貌。何夕的实地考察计划,胎死腹中。 她坐公交去市郊陵园,忘了核对更新过的线路信息,下错站台后嫌等车麻烦,徒步绕了个大圈子,才步入正轨。 去年以来,市政组织修路,用以改善市貌。地面开膛破肚,坑坑洼洼,一到下雨天就积起涝水。车子开过,随机挑选一位幸运的行人遭殃。 何夕一瞥湿透的裤脚,身上冰凉,心里拔凉。这样脏兮兮地回家,又得被爸妈一人说一顿。 扫墓结束,她打了辆车,请师傅慢慢开。 天落雨,人归家,整座城的作息,趋于一致。 妈妈发来微信,喊她回家吃饭,说是家里来了客人,晚上要好好招待。 何夕没多想,直接回复收到。 雨点噼啪叩击车窗,乱中有序。她鬼使神差地打开天气预报的应用,向右划,将城市切换为穗州。 湿度百分之九十九,有中雨,幸好最低温尚有二十度。 这个天淋雨,会感冒吗? 深思熟虑后,何夕打消了百度一下的想法。 ……白痴,想什么呢。 哪怕她今天出去淋个痛快,也轮不到我管。 心绪险些误入歧途,何夕在岔路口截住那颗泛滥的同理心,扼杀掩埋,以绝后患。 她乘着车,穿梭在仅仅阔别两个多月的城市,许多风光,看着目生。 不论何夕承认与否,她记忆中的剡里,都在日渐消亡。 所以到头来,她什么也没能留住。 “我回来了。” 何夕抖去伞面上的水,收伞,换鞋,进屋。 傅璟系着围裙从厨房走出,看来是亲自下厨做了顿大餐:“饭做好了,快去吃吧。” 她春光满面地推着何夕往餐桌走,像是去迎接一桩喜事。 “妈,不是说有客人吗?” “别急,里面等你呢。” “……等我?” 何夕讷讷地将视线转向里间。 不速之客笑得温婉,和她打招呼:“何夕。” 名叫惊喜的芽,萌发即枯萎,光速腐朽成一团难以名状的易燃物。脑海里时序紊乱,估算着今夕何年。 她想下逐客令,刻不容缓。 何夕冷颜,寒气直逼眼瞳:“……谁让她来的。” “我给的地址。”妈妈不知晓她们冷战的事,半拉半拽地把女儿安排到了时雨的邻座,“时雨说,想来剡里旅旅游,正好你闲着没事,给人家当几天导游。” 桌子一震,何夕怒火中烧:“你问过我的意见……” “你妈妈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还身在福中不知福呢!”何浔安出声呵斥,恨铁不成钢,“你不和别人交往,以后怎么在社会上混?基本的社交都不懂……” “你懂什么!” “我是你爸,当然比你懂得多!” 傅璟坐镇两人中间,一边摁住一个,说:“都少说两句,一家人聚一起吃饭,翻什么脸。” 家中总司令发话,底下二位多少得给面子消消火。 “时雨,让你见笑了,我们家就这样。”傅璟不好意思地笑笑。 “没事的阿姨。”时雨噙笑,帮何夕摆正她那套碗碟,“我来之前没和何夕商量,是我唐突了,不怪她。”她略一抬眸,眼神柔和似水,蕴藏一丝感伤。 何夕冷冷别开脸,避免对视。 她坐在她左侧,像隔着整个宇宙。曾经咫尺毫厘的心间距,大于百亿光年。 晚餐开场尴尬,过程平平淡淡。 爸爸妈妈和时雨聊得欢快,有说有笑,独她一人游离于融洽的气氛外,事不关己。 余光不时扫到严父严母的笑颜,何夕晃了神,木木地提着筷子,却怎么也咽不下这桌她最爱吃的菜式。 他们,以前也笑得这么开心过吗? 她明知故问,答案可想而知。 新闻联播跃上电视屏幕,播报国泰民安。城中小雨未歇,淅淅沥沥地奏着离歌,守望一方浓墨重彩的夜色。 俩夫妻开车去超市采购生活用品,留她们独处。 客厅里嗅不到火药味,气氛凝固在冰点,平和而诡异。 连吵都吵不起来,所谓“友人”的关系,名存实亡。 干坐了十几分钟,何夕首先破冰,唤了声对面沙发上的人:“时雨。” 目光相抵的瞬间,何夕淡淡道:“我们出去谈谈吧。” “……雨里吗?”看她走去拿了把伞,时雨留心问了句。 何夕背对她打开门,弱声道:“对。” 巷陌沉寂黯淡,稀灯残火隐于夜雨,点不明房檐的廓影。 曾几何时,文人墨客都喜欢写雨,写绵绵不绝的愁绪。雨天是个不错的时间节点,雨势大起或大落,都适合别离。 伞架不够宽阔,容不下二人并行。 何夕的一只肩膀出露在外,被秋雨洗濯得湿凉。 时雨朝她挨近,握住伞柄上段,向彼方回倾,遮蔽执伞人那一侧的风雨。 “何夕,你想和我说什么?”她平心静气地问。 伞缘上滴下水,正往时雨头上落,何夕下意识抬手接住,思忖一刻后说:“你先告诉我,你来剡里的根本目的。” “旅游呗,看看你的城市,长什么样。” “……我不信。肯定和我有关。” 时雨收了收嬉笑的神色,缓缓掷声:“我来求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一个能让我认命的答案。”一行哀色在她眸底漪开,悲如秋水,“得到了我就走。” “而且我猜,你想对我说的,和我想问你的,是同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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