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很累的。 窗户纸摇摇欲坠,她们任意一个轻轻吹一口,都能把话讲明。拖了几天,无非是彼此拉扯,剪不断,理还乱。 何夕注目她的眼睛,欲语还休。许久,她顺着时雨的意思,着了道似的说:“……也许,是的。” 微雨飘泠间,她声色愈凝。 “时雨,能听我讲个故事吗?” “你说。”时雨静待她倾诉。 “我爸的心脏,每年体检都能查出点小毛病。那天他去参加一个酒局,半夜才回来。我睡得晚,听到他进门,然后客厅传来一声巨响,还有人跌倒在地的声音。” “我开门,看到他倒在茶几前面,热水壶摔碎在脚边,水流了一地。妈妈冲过去把他扶到沙发上,慌兮兮地喊他名字,拍他的背,怕爸爸没了意识,睡过去,醒不来。” 何夕惶惶然垂落目线,生怕被时雨洞悉她粗制滥造的心。 “你知道那一刻我有多害怕吗?” “虽然我和我爸总合不来,放在一起很容易吵起来,可是,那一刻我真的害怕,害怕得要死。我不明白为什么,但这感觉是实实在在的,它不会说谎。” 她抛出这件陈年旧事,为的是铺垫接下去,她最言不由衷的部分。 “如你所见,我就是个自私自利的胆小鬼,所以……我恳请你离我远一点。” “时雨,我受够了。受够了不管什么时候都会忍不住想到你的日子。我变得,变得太奇怪了。这不对,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何夕试着笑过,可她终究不是强颜欢笑的那块料。 她紧紧揪住左心前的衣襟,微微摇头,自欺欺人地否认她们曾共度的每分每秒。 “时雨,我认输,好不好?” “请你别在我的世界里逗留了……如果无论如何都无法阻止失去,那我宁可从一开始就不曾拥有。求你了,不然……我真的会受不了。” 何夕完全搞不清她在干什么。 一边用最绝情的口吻试图把时雨推离自己的身边,一边又唯恐她伤心透顶而胡言乱语地解释。 这副拼图将要落成,图案是纸裁的夕阳,美轮美奂。但当中缺失的一角无时无刻不在给她暗示,它注定残缺,毫无拯救的意义。 冥冥之中,那与日俱增的危机感,就像有一双手,把原属于她生命的一部分生生抽离。 再不止步,她终有一天将二次经历那种钻心剜骨的痛楚。 “时雨,对不起,求求你……” 两个月里她求过时雨太多事,主动或被动,既真情实感,又缝场作戏。 何夕也不想服输。 可事实就是,从她将对方的名字当作口头禅开始,从贪恋朝夕与共的温存开始,从时雨对她说第一句话的那刻开始,她就丢失了获胜的资格。 她不勇敢,不坚强,不会爱人更不觉被爱。 她是永无岛上的流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品。 那一纸契约的游戏,到此崩盘。 时雨淡然扶正何夕手中的伞,五指轻颤,松开她们相叠的手。 她慢慢往后退,混淆泪同雨的区别。 远游人初来乍到,怎知淮水之南的深秋,雨落之寒,比肩冬雪。冷雨淋漓直下,蚀骨那般难捱,叫人止不住地打颤。 “没关系的。” 她竟还强撑着一抹微笑,哪怕神色早被雨水氤氲得零落不堪。 “反正我对你来说,也只是工作而已,不是吗。” “对不起。”何夕低眉顺眼,无济于事地重申她的歉意,“你就当,你要找的那个何夕,已经死了吧。” 幸存的幻想分崩离析,时雨笑容微苦,斩断她不切实际的奢念。 “我要走啦,何夕。”她佯装轻松,尾音囫囵不清,“闭上眼数一百下,之后就回家去吧。” “今天,什么也没发生。” 雨幕中的秀目泪光潋滟,与晕染着红色颜料的眼廓相衬,越看越凄美。 “我……也从没来找过你。” 脚步声轻缓,像一片无家可归的梧桐叶,身负悲凉,漂泊向远。雨巷里风过留痕,顷刻寂寥如初。 何夕按脉搏的频率,心神不宁地数够节奏对半的一百下,睁眼,茫然四顾。 冻僵的手撑不住伞,恍一卸力,寒雨乘虚而入。 好冷。 她冒着雨走向家的方位,心念离人的去向。 今年的冬天……提前到了吗?
第45章 44膏肓 ======= 单元楼二层亮着灯,含辛茹苦地等着夜归的人。 一滩滩水迹粉身碎骨,恶意染指刚清洁过的地板。 她手指僵冷,没接住母亲急急忙忙递给她的干毛巾。 “何夕,这么冷的天,你怎么淋着雨回来?”傅璟万般讶异,忧心地问,“时雨呢,她没跟你一起……” 瞳孔泛着空,何夕轻描淡写地说:“她回去了。” “……回去?回哪儿去?” 时雨临时联系傅璟,只要了个何夕家的地址,除此之外连住宿信息都没透露。傅璟本想着问她要不要在他们这儿过夜,以便尽地主之谊。 “不知道。反正她和我没关系了……不,是我,我和她没关系了。”何夕一语带过,颓唐地进卧室取睡衣,打算冲个热水澡扒掉湿皱糜烂的皮囊,换一副备用的人模人样。 妈妈疑惑,照她的理解,时雨来做客,女儿该高兴才是,怎么适得其反? 她问:“何夕,你们是不是……闹什么矛盾了?能不能和妈妈说说?” 何夕装聋作哑地绕过她,顺便绕过这厘不清因果黑白的一问。 何浔安煮了壶茶看报纸,头没抬,鼻子里“哼”了声,似嘲非嘲:“每天就知道和手机电脑打交道,不跟人来往,能有什么出息……” “浔安,你这时候干嘛数落孩子……”傅璟以一个母亲的直觉,帮着女儿说话,担心何夕情绪一崩,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倘若剧情正常发展下去,针锋相对的反驳和对斥势在必行。 但这次,何夕竟不战而降。她扶着浴室门框,目丧如灰,像颗弱不禁风的稗草,问:“妈,你们真觉得我有病是吗?” 妈妈哽住,为难地斟酌了一番措辞。 “何夕,”她曾把女儿的状况私下转述给认识的心理师,得到“不好定论”的答复,“要不,我们就去稍微看看……” 水滴滚下额角的湿碎发,穿越两道平行的创痕,淌过眼中血丝,像泪点上错了色,以次充好。 “是,我有病,病了二十年,没救了。” “我只会让每个期待我的人失望,我恨死我自己了。” 何夕颤着虚哑的声音诉衷道。 “……妈,我多希望你们的女儿不是我,是个聪明懂事有上进心,能让你们天天笑得那么开心的人……如果不是我,你们会幸福很多。” 她发自内心地厌弃与鄙薄,自己这个一无是处的劣质品。 “你们这辈子最大的不幸,就是生了我,对不起。” 说完,门被她反手摔出震天的一声响。 飞流如瀑,轰隆隆地从天而降,盖过门外父母的交谈声。 镜子糊着白雾,何夕无意识地触上镜面,用泡了水后发白起皱的食指写了个歪斜的“日”字旁。 下一横起笔,她如梦初醒,慌忙抹开整片水雾,和镜中那个心虚不已的人对视了一眼。 我确实病了。 何夕恍惚地想。 她需要做个手术,将记忆切除,将病灶抹却,将那人……彻底遗忘。 “何夕,你刚刚说的那些话,都是气爸爸妈妈的,是不是啊?” 母亲拦住出浴的何夕,泪眼朦胧地向她求证。 何夕没给正眼,顾自回她房里:“……我认真的。” “何夕,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们从没觉得你不够好,我和你爸爸,一直都把你当骄傲……”傅璟心急,眼泪夺眶而出,“浔安,你也说说啊,跟孩子说说……” “那个,囡儿,你妈妈说得对,我们对你没任何怨言……”何浔安罕见地放下了死要面子的个性,温和地表态道。 “……不用说了。”何夕打断父亲,“我过两天就回穗州,寒假留校,争取半年多不碍你们眼。” “何夕,你别胡闹了,爸爸妈妈真的不责怪你……” “没事,我无所谓。”她胸腔微微一抽,语气沮丧,“我现在,只想静一静。” 何夕关门反锁,对爸妈乏善可陈的好话充耳不闻。 她疲惫地坐到书桌前,打开以前写信时惯用的台灯。 何夕翻了翻手机备忘录,意图筛选能写进信里的事。她最近两月的记事频率尤其高,几乎一天不落,而且还特别将每一条笔记标星收藏。 意欲何为,她自己最了然。 ——时雨送我的气球瘪了。我给它做了人工呼吸,可还是没能把它救活。 我好没用啊。 ——今天和时雨讨论了养猫的话题。我说等我能养活自己,就去养猫。她笑着说,让我以后把猫咪的照片烧给她看看。 不喜欢。 不喜欢时雨说这种话。 ——喝醉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头又晕又痛,耳朵里也像安了一台鼓风机一样聒噪。 最难过的是,我又梦见时雨了,梦见我找不到她,哪里都找不到。 可是我不该再梦见她的。 ——因为木兮的事,和时雨吵架了,说了很多过分的话。直到最后,我也没能做先道歉的那个。 她回来的时候是深夜,好像还哭过。 我突然好讨厌自己。 超级超级讨厌。 铺天盖地的关键词织成了一张网,死死缚住她凝滞的笔尖,禁锢脑海中存储的所有动词、名词、形容词和语助词。 扔下手机多次深呼吸后,何夕浮躁地动笔,写了熟于心的信抬头。 致木兮。 时雨…… 见字如面。 时雨,时雨…… 病重的心,剥夺了她遣词造句的能力,思路乱成一锅粥,压根无从下笔。 给木兮写信固然是很重要的事,可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明晃不定的“时雨”两个字。 何夕不得其解,难道从什么时候起,时雨于她而言,已经是比木兮更特殊的存在了吗? 不,我不要。 我不要想她…… 笔重重摔下了地,信纸也被揉作废弃的样子,扔进垃圾桶。 何夕痛苦地捂住昏胀的头,想放声大哭却身不由己,只能像撕碎了声带一样发出不连贯的闷吼,压抑迸裂的情感。 一颗无心埋下的种子,风吹日晒发了芽,已然成林。根系至深,连心结骨,她试图铲除,反而生不如死。 雨下一整晚,这间小小的房里,黄晕烟煴,彻夜长明。 次日,天没有放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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