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定睛一望,才将时雨一个多月前的影子从视网膜上剥离。 为了不重蹈覆辙,何夕一上来就把事情全说了:“你好,我是银舟的人。黄先生有事要办,托我来照顾你一段时间。” 见到女孩有所反应地抬起了头,何夕松了口气。 她刚巧瞥到床尾的病患信息,便问道:“你是叫,李……若男是吗?” 不知怎么的,何夕结合那男人说过的话,总觉这个名字念起来有种说不清的怪味。 女孩直直望向她,眼睛里漾着微光粼粼的波纹。 她怯生生地启了启唇,浮上一个又轻又浅的笑。 “我叫江蓠。”
第29章 28将离 ======= “将……离?”何夕用谐音把一个个名字的组合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是小学的支教老师帮我取的,他说女孩子叫这个好听。” 舍弃本名的女孩撕下写了名字的草稿纸,含羞地递与何夕。 “但家里人都嫌我脑子有病,我妈说,就是因为我天天把不吉利的字眼挂在嘴边,才让阎王爷上门来收人的。” 何夕留意到江蓠那双枯瘦而皴裂的手,猜想原生家庭和她的不幸必然脱不了干系。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江蓠腼腆地问。 “我?”何夕这次干脆加上了典故,“何夕,《越人歌》里面,‘今夕何夕’的那个‘何夕’。” 女孩喃喃着将她第一次耳闻的名姓念顺。 她真情流露道:“真好听,寓意也好。姐姐的爸爸妈妈,读过不少书吧。” 何夕:“其实是我大伯取的。他管自己儿子叫何年,然后告诉我爸,生了孩子就叫何夕,这样别人一听就知道我们是一家人。” 何浔安每次提起“何夕”的来由,都要语重心长地跟她强调一句:“你大伯,提前准备了这份礼物,只恨……他没能亲手给你送上。” 那时何夕还小,不懂其中的深意。现今她再度回首,才能勉强听懂七八分,那话中的遗恨。 名字,是人们给予所爱之人的见面礼。心意无论轻重,可有的人,生来得不到一分爱意。 “真好。”江蓠有些羡慕地垂了垂眸,“我也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但他们都不太喜欢我。” “为什么?” “爸爸说女孩子命贱,入不了族谱,嫁了人就当水一样泼出去,早晚不是这家的人。我家,都听他的。” 女孩气血不足,面上有层淡淡的蜡黄色,皮肤也比同龄人糙得多,大概是常年操持家务的缘故。 唉,封建糟粕……何夕无声叹惜道。 “早先门口那两位,是你的父母吗?”她来过几趟,知道这门隔音不好,“他们……” 何夕刚想问问,他们为什么要刁难师傅,转念忆起行规,连忙作罢。 江蓠却不介意透露家事。她在纸上随心划拉两笔,低头抿笑:“他们……就那样。” “本来已经跟同村的人家说好媒了,结果得了这个病,活不久,人家不要。他们听说这里吃住全免,第一回 带我进了城。” 女孩子的两颊,染出两圈绯红的晕。 “姐姐,穗州好大啊。” 何夕被这称呼搞得不好意思:“额,是啊,是蛮大的。” 视线游弋,泊于白纸上栩栩如生的花田:“你喜欢画画吗?真好看……” “喜欢。”江蓠听了夸奖,脸更红了点。 “这花很漂亮。”何夕倏尔懊悔她五指不沾阳春水,大千植物没几个认识的,由此暴露了狭窄的知识面,“唔嗯……它叫什么?” 江蓠抚着花簇,语气惆惋:“这是荞麦花。以前村里有一片田,种的都是荞麦,后来被人征去造了房子,就看不到花了。” “老师和我说过它的花语,是恋人……”她耷着脑袋沉思,旋即问道,“姐姐,恋人是什么意思?” 这问题可把母胎solo给难住了:“嗯……类似于两个人都很喜欢对方吧。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对,两情相悦。额,抱歉,我没谈过恋爱,不是很了解……” 江蓠看她这么卖力地解释,喜从中来,偷偷莞尔道:“谢谢姐姐。” “不、不用谢。”何夕尽力地找话题,避免冷场,“我能看看你别的画吗?” “当然可以。” “谢了。” 何夕接过简朴的画册,翻了几页,不由自主地赞叹起这些如有神助的黑白灰银:“你画的真好,自学的吗?” “老师教了些基础。”江蓠提及支教老师的频率很高,那像是她生命中照到的第一束光,“后面我学着书上的画临摹,画着画着就会了。” 何夕:“看来你有绘画的天赋。” 江蓠纯纯地笑着:“但是画画会挨打,因为爸爸觉得我浪费了家里的铅笔。” “……”何夕小有震惊。 她从小活在伊甸园里,对这样的苦难,知之甚少。偶尔听闻此般遭遇,也不过是从碎片化的新闻中窥见寥寥数言,不足憾情。 何夕怎能料到,有一天自己会和一个活生生的案例,萍水相逢。 “姐姐。”江蓠叫了她一声,诚挚地发问,“你见过海吗?不是图片上那种,是真正的海。” “……见过。月初刚去过海边。” 江蓠兴奋:“那你一定也见过蓝眼泪,对吗?” “蓝眼泪?那倒没有,现在不是季节。”何夕记得哪次上网查资料时翻到的百科,配图是涌上岸边的蓝色海浪,里面裹挟着大量发冷荧光的浮游生物。 女孩绷直的背脊再次略微躬低:“这样啊……” 何夕一看委托人心情失落,便打开手机相册调出了在北洲拍的海景:“但就算没有蓝眼泪,仅仅看见海,已经足够让人沉醉了。” 江蓠抬头,目不转睛盯着何夕划过的一张张照片,眸光趋亮。 “啊,这张是……” 女孩子目光一顿,弱弱问出了声。 “这张……”何夕方觉不对,翻过手机瞄了眼才晓得她划过了头,把和时雨的合照曝出来了,“是和一起去的朋友拍的。” 时雨的花式骚扰,把她脸皮都给磨厚了几层。何夕演得入戏,自然对“朋友”二字抵触不大。 江蓠细看了会儿,扬唇轻笑:“姐姐,你朋友好像很喜欢你啊。” “喜欢”一词犹如穿心针,瞬间令何夕破防:“什、什么?” 思绪猛一波动,主观意识就压不住消停一时的咳症了。她捂起嘴,剧烈地咳了十几秒。 江蓠吓了一跳,慌忙要去按床头的呼叫铃。 何夕摆摆手表明她没事:“咳咳,不用,不用叫人来,我就是,咳咳,被自己呛着了。” 女孩特听话,立马放下了手,仿佛被条件反射所操控。 何夕平复下来,接上疑问:“你为什么说她喜欢我?” 她奇怪,小满也是,江蓠也是,这“喜欢”是什么能被人轻而易举看透的东西吗? 会不会所有人都长了三只眼,而她恰好是个退化了的另类? 江蓠天真无邪地笑了笑:“人会情不自禁地去看他们喜欢的东西。姐姐的这个朋友,她眼里都是你。” 何夕照江蓠的说法仔细观察,发现还真是如此。 “这也是你老师教的?” “嗯,他是个很好很好的老师。他走的时候,还把很多书留给了我,虽然……大部分被妈妈拿去卖了废纸。” 女孩出生农村,涉世未深,纯白得像张纸。若不是遇到了个好老师,恐怕她至死都将活在永夜里,与太阳无缘。 “姐姐,我给你画张画吧。”江蓠红着脸说,“不能让你白来。” 虽说“无功不受禄”,但委托人的意志在上,何夕没理由推脱。 她从口袋里取出梧桐叶:“那请你帮我把这枚书签画下来吧。” “好。”江蓠稍显拘谨地笑。 铅笔在纸上来来回回,打印机一般刻下一笔笔炭迹。 半小时后,她将成品奉上:“画好了,姐姐。” 何夕拿过画作端详,由衷地问:“江蓠,你是怎么做到画这么逼真的?” 换作她自己提笔作画,能画个火柴人就不错了。 女孩羞赧,道:“可能是因为画得多了吧。但是我只会画看见过的东西,没见过的,就画不了那么好了。” 何夕:“比如?” “比如……蓝眼泪。”江蓠对此似乎有很深的执念,仿若魂牵梦萦的信仰,“老师和我讲过它的传说,如果相爱的人一起看过蓝眼泪,就永远不会分开。” 她唇角点着抹淳良的淡笑,神情半哀半喜,我见犹怜。 “活着也许没机会了,那我死了以后,一定要去看海,看蓝眼泪。” “再去海里找一个恋人,我们一块儿看,一直一直在一起,下辈子也要在一起。” 她说出心愿的那一刻,像是得到了命运的恩赐那样,无比幸福。 江蓠善良,单纯,当她在生命尽头寻觅到愿意倾听的人时,可以全身心地去信任对方:“姐姐,你们会帮我的对不对?” 何夕迟疑:“……怎么帮?”她看江蓠父母的那个态度,十有八九是要最大限度榨干女儿的利用价值。没准,丧事也不会好好办。 黄新鸿的承诺,是女孩安心的资本:“今天,我满十八岁了。黄先生答应我,只要我立了遗嘱,把后事托付给你们公司,他就会负责,帮我把骨灰撒进海里。” “可是我爸妈不同意。”江蓠苦笑,抓了抓病床的床单,“他们大概还想着,拿我去赚笔彩礼吧。” 何夕的三观快被刷新了。她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问:“那是,结阴婚吗?” 江蓠毫不忌讳,承认道:“我老家,挺多这样的。” 喉咙里酸胀又干涩,像是接触到了什么新的过敏源。何夕深深呼出口气,认真地说:“放心吧,黄先生绝不会食言。” “谢谢。”江蓠很感动地微微笑道。 何夕忽然理解了时雨,女孩子还是要多笑一笑比较好看。 就算,这条规律对她来说不适用。 “不说这些糟心的了,我们来画画吧。”何夕搬了条椅子来坐,“帮我画张像好吗,下次我会托黄先生带报酬来。” 江蓠欣然接受:“好呀,我第一次有模特了诶。” 何夕静静地闲坐,看女孩笑着动笔,思绪向病房的窗外飘远,遨游于朗朗晴日。 她想,时雨这会儿是不是在看书?倘若是,那她看的是谁的作品?海莲、村上,还是圣埃克苏佩里?等自己回去,可要记得检查检查借记卡的记录更新。 过了一个多小时,画作好了,黄新鸿请来的护工也带着午餐前来照料江蓠。 何夕收到师傅的指示,她的使命已经结束了。“江蓠,快到你午休的时间了,那我先走一步。”何夕收好两张画作,和江蓠告辞。
88 首页 上一页 31 32 33 34 35 3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