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夕这人,是有几分斑鸠的天性在身上。 国庆假期余额不足,她还天天往福利院跑,一待就是一整天,大有将图书馆当作私人产权的势头。 时雨接连两天被她大清早催去开门,累得够呛,索性多配了把钥匙放在门梁上,让何夕“自力更生”。 工作日前夕,太阳出来复工,顶替了阴云与说下就下的雨。 “早。”时雨进门,笑容满面地和她问好,“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何夕斜靠着书架,坐没坐相,眼睛盯着怀里的书,草草附和:“……什么日子。” 时雨郑重其事:“是你早起没赖床的第三个纪念日。” “……”何夕无力吐槽,将脸上的医用口罩往下拉了一点,贴合下颚线。 时雨在她身边坐下,问:“你怎么戴起口罩来了,感冒?”她心想,可别又是被人给打了吧? “过敏性咳嗽。”何夕止不住轻咳了两声,抬眸看向一旁,“我对换季的空气过敏。” 口罩弱化了下半张脸的存在感,使得那秀长的眉眼更显突出。 睫毛上翘,似乌鸦的翎羽,掩映辉光。玄色至深的眼瞳,像一经打磨的寒铁,暗藏锋锐。 时雨忽然错愕,认不出这是谁的眉目。 何夕误以为时雨呆住是因为这个奇葩的过敏源,边咳边解释:“不骗你,真的是过敏。不信你问我妈,她带我看的医生。” 虽然不可能真的给联系方式,但她的大话张口就来,丝毫没顾忌。 “哦,不是。”时雨回过神,借由关心将破绽掩了过去,“我就是在想,你这个过敏该怎么治?总不能活在真空里吧?” 何夕习以为常了:“不要紧的。只是喉咙发点痒,不严重,断断续续咳两天就好了。” 话音一落,支气管又抽起风来,惹得何夕急促地咳了一阵。 她像个痨病鬼似的干咳,眼角都沁出了细碎的泪:“咳咳……或许,你这儿有止咳药么?太久不运动,抵抗力下降了。” 何夕难得没逞强,说明她应该挺不舒服的了。 时雨听完,火速赶回宿舍取了瓶水和枇杷膏。 “我回来了何夕,你还好不?” “……不是很好,要吐血了。” 她拧开枇杷膏的盖子,倒了几毫升糖浆在上面,给咳成小泪人的何夕递上。 何夕把口罩摘了,一口吞完了所有的药,又“咕咚咕咚”咽下大半瓶水。 时雨:“好点了吗?” “嗯……”何夕缓缓地指了指装枇杷膏的瓶子,意有所图,“我能不能再多吃几口?” 时雨差点没笑哭:“你把它当甜品吗?这怎么说也有药的成分,可不兴贪啊。” 她利落地收走了枇杷膏,就像防止孩子嗜糖长蛀牙的操心家长。 “……小气。”何夕幽怨地皱了下眉,随着便慢条斯理地翻起书来。 时雨的心理活动:我没看错吧,她这是……委屈了? 病弱的何夕,宛如穿了件限定皮肤,软糯而不自知。 时雨在心里唱起了《千年等一回》的副歌。 “今天读的哪本?”她问。 何夕:“《挪威的森林》。高中时候,借同学的书看过。” 她把书签夹着指缝间,一下一下敲着书脊:“我很喜欢里面的一句话。” “哪句?”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何夕摩挲着泛旧的书,神色端凝,“前不久去看了海,我再想起这句话,感悟多了好多。” 时雨蜷起膝盖,托着腮道:“愿闻其详。” “日语中有个词汇,叫忘归潮,说的是退潮以后,留在岸上水洼里的水。” 何夕小声咳了咳,喝了口水润润嗓子。 “人就像潮水,从海里来,回海里去,能留下来的固然幸运,但也很痛苦。” “活着的人,都是被困在生里的忘归潮,苟且又孤独。” 她有在认真思考。 “因为我怕死,所以……我宁可祈愿,让大海遗落我。” 时雨:“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些了?” 何夕:“我昨天看了上次车祸的后续报道,说死者有的刚新婚,有的是大学生,有的才过完生日……” 她声音落了下去:“就觉得……人生真的太无常了。” “世事难料,没办法。”有关死亡的话题,不宜深讨,时雨便宽慰道,“所以说啊,我们何其有幸,尚且活着。你说对吧,何夕?” 何夕低眉:“……对。” “喵——”书架上方传出一声猫叫。 花猫展了展身,凌空跃下,把何夕的头顶当跳板,稳稳落入时雨的怀抱里。 “阿亮,早上好啊。”时雨笑嘻嘻地吸起了猫。 何夕对她“见色忘友”的行为表示强烈抗议:“喂,它踩我脑袋,你不管管?” “噢噢,我给你揉揉……”时雨腾出一只手,敷衍地去摸。 何夕挡开:“你哄小孩呢?!”求来的关爱太廉价了,她不吃这亏。 导火索卧在时雨腿上,舔着肉乎乎的爪,并不屑于和这个失宠的两脚兽争风吃醋。 时雨在给花猫挠痒痒:“何夕,你不是想养猫吗,现成的教材在这儿,还不赶紧上上手?” “它咬我怎么办?”何夕有所顾虑。 “不会的,你把它当毛绒玩具嘛。” “……你见过这么多动的毛绒玩具吗。” 时雨:“放心,被咬了我把自己赎给你好吧。” “手给我。”她把住何夕的手掌,不多废话便要开始言传身教。 何夕拼命抗拒:“等、等……我没做好心理准备!” “不需要准备,相信我就是了。” 手被牢牢攥着,何夕挣不脱也逃不过。 “何夕,手指放松,不要紧张,你是兵马俑吗?” 眼看自己的手离猫头越来越近,何夕欲哭无泪,眼睛一闭,要杀要剐都任凭时雨处置了。 然而,臆想中手指被咬得血肉模糊的景况,没有出现。 她好像碰到了一团绒线球,会动,有呼吸,正在微微起伏。 “……”何夕斗胆将眼睛撑开一条细缝。 五个手指头,完好无损。它们在时雨的牵引下,左右轻蹭着阿亮脸上的毛发,像给它做了个面部spa。 猫主子一副高高在上的睡姿,纵享着新仆人的按摩服务。 时雨:“你看,我就说很简单的吧。现在你还觉得阿亮可怕吗?” 何夕:“……看不见那个铜铃样的眼,倒是还行。” 她看两人的手仍叠在一起难舍难分,忍不住道:“你摸够了没,假公济私的家伙……” 时雨笑着撒手:“被识破了啊。” 何夕飞速把手撤回,生怕多停一秒,增加被咬的风险。 “别半途而废,撸猫也是需要勤加练习的。”时雨接过按摩的接力棒,撺掇何夕跟她再熟悉熟悉技巧。 何夕:“说说理论得了,我记得住。” 时雨笑骂着:“我看你纸上谈兵,哪天养得起猫。” 何夕:“少看不起人。”她抬首,傲气凌人地撇着眼。 时雨专治这种“一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臭屁小鬼。 “据说猫下巴那块儿都挺敏感的……” 她眯起眼梢,目光拉近至何夕的颈部,让浴了火的气息从下往上,一寸寸地侵吞蚕食。 时雨没脸没皮地开腔,气声蛊惑:“你敢不敢……让我做个实验?” 何夕想不到,她大白天的竟敢明目张胆地超速驾驶。 “……死变态。”她咽了口唾沫,用日语低骂一句,抱着书仓皇逃去书架另一侧。 小样儿,关公面前耍大刀,何夕你也太不自量力了。时雨暗爽,心里乐开了花。 一个上午,她们隔着书架背靠背,此方逗猫吟诗,彼人看书作对,你来我往,有呼必应。 直到黄新鸿一通电话把何夕叫去医院帮忙。 时雨抱着阿亮:“黄先生有急事?” 何夕放下书,起身道:“不清楚。他那儿人还挺多的,我听到有一男一女,嗓门特别大。” 她半只脚踏出了门,却猛地想起早上提心吊胆躲着狗叫声,跑来开门的丢人样。 何夕正了正色,道:“时雨。” “什么事?” “护驾。” 她走在穗州三院的住院部,向着熟知的目的地而去,不禁感到一丝恍如隔世的错觉。 电梯按键上的阿拉伯数字灭了灯,楼层语音播报出粤语中的“六”。 一对夫妇在走廊里大声喧哗。 男人情绪激动,脖子根以上涨得通红。 “我生她养她,给她吃给她喝的,凭什么做不了主?!” “她活着是我女儿,死了也是我女儿,跟你们这群外人有屁点关系!” 夫唱妇随,女人也叭叭嘴骂道:“你一个开公司的能安什么好心,骗个活不成的傻子你不怕遭雷劈啊你!?” 黄新鸿面对两人的围攻,稍显吃力,保持着微笑劝他们冷静:“李先生,王女士,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 “理解了还不给我滚远点?!”男人咄咄逼人地推搡。 “这是政府的委派,我们是有相关义务的。”黄新鸿好脾气地赔笑,瞥见何夕走近,好声好气道出个缓兵之策,“在这里也吵不出结果,还会影响小姑娘休息,不如我请你们吃个饭,坐下来谈,成吗?” 夫妇俩交换了个眼色,想必是打上了坏主意,要白白宰一顿有钱人的请客。 “行,谈呗。”男人出面,气焰嚣张地报了个高档餐厅的名号,“不过我话撂这儿啊,死丫头这事,你们给再多好处也没得商量!” “好好,您先请……”黄新鸿一面应承,一面扼要地吩咐何夕进病房陪护,“何夕,你先帮我陪着委托人,麻烦了。” 何夕一头雾水:“师傅,他们是……” 可不等她问清情况,黄新鸿已经陪同那对骂骂咧咧的中年夫妻离去。 她在这间时雨曾住过的病房外,握紧双拳默立了须臾。 师傅的低声下气,全被何夕看进了眼里。 他们骂这么难听,师傅一点意见没有吗? 这就是遗愿代理人的工作?打不还手,骂不还手口,和沙包有什么两样? 她满腔怨言,无处发泄。 纵使何夕再生气,也不能不管眼前的事。 她消消怒火,将表情摆得稍微好看了点,抬手叩响房门。 “请进。”是个女孩子的声音,听上去年纪不大。 门开一半,面前的场景恍若昨日的重现,令何夕愣了愣神。 女孩生得文秀,有一张鹅蛋脸,眼睛黑而通亮,讨人爱怜。她散着齐肩发,倚坐在床头,正握了支铅笔在草稿本上画素描。 在气质上,确有那么两三分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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