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洞外仍旧狂雨如沸,风吼雷鸣,我望着窦鲨,窦鲨望着我,今夜太黑了,我们只能看见彼此脸上亮晶晶的水。 我说:“白天还热得很,现在倒是很凉快。” 窦鲨说:“嗯。” 我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开始说这种无关紧要的话。 窦鲨也挂心着日常的事情。 窦鲨问:“你能进决赛吗?” 我说:“嗯。” 我看看她,她看看我。 我问:“你在被追杀吗?” 窦鲨静默了一会,说:“嗯。” 23. “三叉戟皮具的人,也不是人吧?”我问。 窦鲨在我对面坐下来,我竟然能从她的动作看出一个乖字来。 “他们也是从海里来的。” 我和窦鲨都湿漉漉的,两个人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我说:“现在咱们是不是不能出去啊。” 窦鲨说:“现在还不安全。” 我说:“穿着湿衣服这么坐一会,一定要生病了,我估计决赛我也赢不了。” 窦鲨垂下了头。 我说:“所以我今天问什么你都要告诉我,行吗?你补偿我。” 窦鲨抬头直视我,她的眼睛在没有光的洞穴里像猫的眼睛一般闪着碧绿。 窦鲨说:“好。” 我说:“你还是个绿眼睛。” 窦鲨说:“出生就是了。变成人的时候能改变颜色。” 我盯着她的绿眼睛,很深的绿色,像两颗很苦的茶叶味的糖果。这就是美人鱼的眼睛吗,确实不像人类的。这双绿眼睛里流露出平和的温顺的情绪,我看到这样的眼睛,很难再生出火气。 大雨大风把我对窦鲨的怒火都扑灭了。 我望向洞外,我又扭过头来注视窦鲨的眼睛,说:“窦鲨,其实我不在乎你是不是人,你是我的朋友,你是我的敌人,和你、和王善射箭的时候,我感觉到很快乐。我现在也不太关心你们人鱼王国的事情,你不告诉我只读公主之类的,不说也就不说了。” 这原本不是我想说的话,我原本准备了很多灌满怨恨和责怪的连环问题,但是现在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想问她:“我能帮到你吗?有没有任何我可以帮你脱困的事情能做?” 窦鲨在缓慢地摇头。 “你今晚给我发短信希望我决赛顺利。”我又说,“所以你是不是也很想和我一直射箭?我们以后还可以比赛吗?” 这是我最关心的事。 我太想和窦鲨比赛了。 我喜欢竞赛,我喜欢竞赛前的紧张备战,竞赛时的全神贯注和刺激惊险,我最喜欢比赛后的部分,所有激烈对抗的对手在比赛结束后相互珍惜和尊重,我们会握手、拥抱、交换联系方式并约定下次再见。那一刻的潇洒和明朗是我最爱的部分。 迄今为止我和窦鲨做了无数次的对手,我们从来没有在赛后有过这样的珍重。 这些都是我在这个湿冷的洞穴里想到的。 窦鲨轻声说:“我本来还没到和你告别的时候,毕竟我们还没有分出胜负。” 我好像已经懂了她的言外之意了。 “我是……”窦鲨艰难地说,“我是从我的国家逃出来的,我是……你把我想成一种稀缺资源,所以他们要抓我回去。” 她说得太含糊。 我问:“你是某种名贵的海底矿石成精吗?” 我强调:“你能不能说明白点。” 窦鲨说:“……我的心脏可以变成我的国家的月亮。人鱼们需要摘取我的心脏来换取国家的光明。” 我直接愣住:“啊?” 我捉住了一个自认为的重点:“你不是人鱼?” 窦鲨这句话挤得更艰难了:“我是……只读公主养在花园里的一条鲨鱼。” 这时我听到一阵凶狠的狗吠,我和窦鲨同时站起来,现在到了该逃跑的时候了。 她又过来抓我的手腕,我直接握住了她的手。 “你还是得找个地方给我解释一下。人鱼有手会射箭也就算了,为什么鲨鱼也这么擅长射箭?” 窦鲨很轻地笑了一下。 我们纵身跃入风雨,手拉着手相互拖拽着跑掉了。 24. 窦鲨的手掌是热的。 她一定是很优秀的鲨鱼,是鲨鱼里的大师,才能把人类变得这么真。 窦鲨热热的掌心,像硬的豆沙。 “那是一种很独特的狗。”窦鲨跑着,断断续续说着,“在海里专门用来猎捕鲨鱼。” 我问:“你身上是不是有定位?” 窦鲨说:“那天,那天留下的伤。” 我问:“四分之一决赛?” 窦鲨答:“嗯。” 窦鲨在用她那一身矫健的肌肉带我奔命,我扭头一看,三只怪模怪样的狗就阴险地站在我们刚刚藏身的礁石之上,狗脸极长,猩红的舌头流出来也是极长,几点鬼火般的眼睛。它们并不急着追,我从那狗脸上读出了一些胸有成竹。 窦鲨一个急刹车,我直撞在她身上,撞得鼻子火辣辣的。 就在我们面前,从海里不断钻出蝾螈一类的头颅扁扁,四个角拉长的东西来,它们的身体仿佛是个皮套,而有生物在撕扯着那皮套,在皮套中变大,最终撑出了一个人类的形状。这些生物在我们面前扭动而咔咔作响,变成了那群三叉戟皮具的人。 我回头一看,怪狗围着我和窦鲨的后方。 我死死地握着窦鲨的手,心跳如擂。 这群人中为首的是曾给我鲨鱼皮箭囊的工作人员,他的脸还没有完全变成人形,仍有粉红色的凸起在他脸颊两侧晃悠,我看得胃里直闹腾。 他显然也认出了我:“马一尾,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我贴着窦鲨,脑袋里混乱极了,我说:“收集你们滥杀鲨鱼的证据,然后报警。” 他说:“你竟然已经知道窦鲨是鲨鱼了。” 我说:“嗯。窦鲨是国家保护动物,你们不能伤害她。” 他呛说:“鱼杀鱼的事情,自然法则,你也管。” 我磕磕巴巴地说:“窦鲨现在是人啊。” 我看窦鲨,她一张脸惨白,双眼恨恨盯着这群人,窦鲨的脖颈上又出现了鳃裂,张合着。 我脑袋应该是很不正常,我挡在窦鲨前面。 他说:“你根本就是自私,保护动物不是保护特定的某一只,而是保护整个族群的健康延续。族群的健康延续势必要淘汰一些残缺的个体,窦鲨就是。马一尾,你别把自己想得太伟大。” 他说话的样子并不像一个反派,我也愣住了。 我说:“你凭什么就说窦鲨是要被淘汰的。” 他说:“窦鲨是鲨鱼的骨头,樽海鞘、水母和海蜇的胶状体,还有一些藻类组成的东西。她本身就是一滩子浮游生物,她本来就不应该存在。” 我听见了窦鲨牙齿格格的声音。 我根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太冷了,冷得我浑身异常热:“可是她活着啊。” 他那张脸终于完全变成人形了,他似有悲悯地说:“窦鲨这样活着,有她的原因,她能变成我们的月亮。” 我张张嘴,我说不出话来。 窦鲨这时才说了第一句话:“......你们要保证马一尾的安全。” 我叫起来:“窦鲨!你在说什么啊!” 那名蝾螈化身的男子从兜里摸出一个什么来,他摊开手掌,手里那个灰扑扑的东西腾空飞起。 他摇头说道:“你对窦鲨心怀拯救之意,全因你不知道她是什么东西。” 那个灰扑扑的小环忽然照亮了这片海滩。 也不见那环子有什么可怖之处,反而流光溢彩的,仿若琉璃,散发着祥和的光芒。 男人的声音如同撞钟般洪亮:“如果能把你抓回去,也不枉我们特地取了魔种来。” 窦鲨却如临大敌,目眦欲裂。 窦鲨甩开我的手,向大海奔逃,那枚小小的圆环跟随着她,飘到窦鲨的头上。 我怔怔地看着窦鲨跌倒在海里,从她喉咙里发出一串痛苦的满是气泡般低哑的兽吼,窦鲨伏在海里,开始了这我今生也难以想到的恐怖的异变。 大家都看过《白蛇传》吧,我知道的,以前我一度认为许仙是胆小鬼。 白素贞是条蛇,但是也没有那么丑吧。而且他们相处了那么久,是天造地设的恩爱夫妻,他何以不能忍耐一条长相并不恐怖也没有伤人的蛇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需得我亲眼看到。 这头仿佛巨轮般的硕大的生物出现在浅滩之上,血腥气胡乱得扑得我眼前皆是红雾,我在面对一个无法从生物本能上克服的梦魇和恐惧,在我面前的是大海里著名的刽子手,鲨鱼,和电影里大白鲨的可怖形象几乎相同。 然而它比我在资料上读到的还要大,遮天蔽日。它张开丑陋的嘴,我看见粉白色的崎岖不平的牙龈脱垂般暴露于外,匕首一般的牙齿森然排列其上,它的嘴里有腐烂的气味,我知道它的嘴的确是一座移动的坟场。 这头鲨鱼残忍的、冷酷的、狡猾的绿色眼睛盯着我,我感到浑身不能活动,我感到心脏也冻结。 这头鲨鱼还不如电影或者照片上显示出的拥有灰蓝色的皮肤和雪白的肚腹。它狰狞到让人无法忍受之处在于它浑身都是一种浑浊的半透明的胶状物,这些胶状物好似陈年肉冻,里面充满杂质和气泡,还有些缓缓蠕动之物。 透过这斑驳的可穿透的皮肤,我看到了它的心脏,晶晶亮,是这头鲨鱼身上唯一干净的地方。 这不是窦鲨,这绝无可能是窦鲨。 我一步步后退,最终摔倒在沙滩上。 这是死神,这是阴间来客,这绝无可能是窦鲨。 这头鲨鱼搁浅了,它在沙滩上扭动,带起的细沙落在我身上,好像要把我埋了。 我又惊又怕,眼泪流下来。 阴风呼号中,鲜血和海水的气息散得很远。那头鲨鱼碧绿的眼睛里,好像站着一个小小的人,被关在里面,用尽全力敲打着牢门。 ---- 小马,一根筋的功夫天下第一。不管窦鲨是什么物种,她第一反应都是,那你为什么这么会射箭?
第9章 九 == 25. 我醒来时的卢杯已经结束了。 我爸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阅读新一期的体育周刊,上面说我压力太大驱车到海边,伤病未愈晕倒在沙滩上。我爸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还可以。他拿了个苹果给我吃,好像电视剧里的病人都是要吃苹果的,我实在不想吃凉的,我爸竟然要帮我烫烫。 我怀疑我还在那如梦似幻的海边,这个帮我削苹果又切苹果又烫苹果的不可能是我真实的爸,应该是个假的。 我继续读那篇文章。 因为我和窦鲨前后缺席决赛,的卢杯的金银铜牌最终被两个中国选手和一个日本选手获得,我辨认领奖台上的三张脸孔,我一个都不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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