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能看到他清晰的面容,是因为一点在黑暗中骤然盛放的光团。 在他身后高高跃起,双手举剑正要劈下来的,是我的同伴窦鲨。怒火沉积成冷酷的冰面,她的脸在闪电般的光芒里化成厚重的油画,定格了这人类弑神的壮阔一幕。窦鲨胸前的光芒竟然以人身的形态也同样通亮,照彻四方。竟像是从云端降临,审判罪恶,蕴含让人想要膜拜的威严。 存档骑士在高速前进中无法立刻扭转步伐应敌,身体仍旧是向我冲来的,头颅却转过去,手臂也跟着转了半轮,松松地挥出一剑。而我看到窦鲨的脸已经发生异变了,她的鳃全数张开,下巴变形,雪白的尖齿从唇中探出,眼珠绿得惊人,剧毒的艳丽蛇皮才有这样张扬跋扈的颜色。在喜悦的时候,飞扬的时候,窦鲨的眼睛就这么璀璨夺目,原来盛怒之下她的眼睛会更绿更亮。 我就看不到存档骑士即将踏在我胸口的马蹄—— 我痴痴地望着窦鲨的眼睛,直到热瀑洒了我一头,逼得我不得不闭上眼睛。 一声长而哀痛的马嘶变了调子在空荡无所依地传来。 紧接着是沉重马身轰然倒地的声音,四肢无力地在空中踢蹬,周围的人发出长长短短的惊叹。 我的脸上洒满了他的热血,我像被丢进太久没人造访的狭窄的矿洞,这种奇异的犹如来自远古的咸腥让我呼吸不过来。 窦鲨超凡的一剑豁开了存档骑士的脖颈,他那颗魔种便显露出来,咕噜噜在地上滚动几圈,随后是脚步声和毫不留情的“咔哒”碎裂声,有人踩碎了那枚魔种。 除了窦鲨还能是谁呢。 无边的寂静到来,伴随着须臾国的永夜,本国罪恶的守护神已经被斩下。 有人在擦拭我脸上的热血,除了窦鲨还能是谁呢。 我问她:“......这就结束了吗?” 停留在我眼皮上的手指轻柔极了,血液会随着海水逐渐扩散,因此满头满脸的污血也会洗净,只是我的头发和衣服恐怕很难清理了。 “结束了。”窦鲨的声音听起来和我在她身体里时一样,在极低的地方流动徘徊。 “我踩碎了魔种,存档骑士恐怕要很久才能恢复了。”她说,“可是我砍不断他的脖子。” 我竟为此稍稍安心,还好我们都还没杀人。 再次去回顾方才惊险对战的每一步,我忍不住觉得我和窦鲨的勇敢是这么难能可贵,而勇敢驱散了我的恐惧。第一次遇到存档骑士的时候,感受和现在相同吗? 窦鲨的手掌触碰着我碎裂的肩头,那里在发热,同时又仿佛在灌注冷风,像张开的一张小狗的嘴。 我意识到她想做什么,提醒道:“别哭啊,还不是时候呢。” 这种痛苦倒不是我吹,真的也不算特别严重,做运动员伤得更重些也是正常的事。 窦鲨又环住我,很快松开。 109. 果夫对我们的缠斗、失利和最终的胜利都没有什么变化,他始终垂手立在一边,不容忽视的巨大的仆从似的,主人可能会死,也可能活下来,这对他都没有影响。海洋深处的一切都如此玄妙,我在人类社会建立起来的道德和准则在这里都几乎无用。 他为了使命加入须臾国的阴谋,也能为了使命而毫不留情地叛变,或许他并不是我的学生,我们只是在希夷国短暂相遇,而他所谓的找到时间是海洋提供的契机,他的成长是成为海洋的规律。 但我仍旧会困惑,我和他的相遇,难道也是有人书写好的吗?我们的相遇并非偶然吗? 我和窦鲨走到了他面前,准确来说是他的膝盖面前,他的膝盖上并没有长着眼睛,只有海草般的毛发。我们和他的膝盖骨面面相觑,随后果夫蹲下来,带起的风吹得我和窦鲨左右摇晃,像两株水草。 他的语气十分谦逊:“老师,您是我命运中要出现的人,原来您出现得那么早。” “我已经不能教导你了,应该也算不上你的老师了。”我说。 果夫摇头,两盏灯在黑暗里左右平移。 对于他,我有些抗拒,也有些敬畏。 窦鲨也十分警惕,她和我咬耳朵:“这个人真的可以相信吗?” 我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果夫忽然扭头望着王宫的方向,像一尊瞭望塔。 他说:“我们走吧,老师,希望来得及。” 我不明白他指的来得及是什么,我还没有问,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 “陆地人......”存档骑士此时如此虚弱,我想如果是富有战场经验的人应该会补刀吧。 可是我没有立刻就走,因为他的声音脱离了之前那种口号式的狂妄和暴怒的情绪,变得可以商量。我等待了片刻他的下一句话。 “陆地人,王子的身体康健吗?” 可能这就是魔种不发作时存档骑士的声音吧,他现在头脑恢复清明了,他又想起他和王子的故事了吗。 我琢磨了一会,照实说:“他们两个都很好。” “......谢谢。”
第38章 三十八 ======= 110. 我和窦鲨向王宫走去,基本没有人敢拦住我们。果夫的脚步跟在我们身后,一顿一顿的钟声。 也有零星的士兵想要冲上来攻击我们,在窦鲨出手之前,果夫轻轻松松就弹飞了他。 可是他能算作我和窦鲨的同盟吗?我不敢这么想。他始终跟在我们身后,一个不会因为走路时掀起的风而影响我们前行的距离,他的声音像冷气流,总是从我的脚底往上升,再吹进我的耳朵。 “老师,希夷国的大巫给您看了什么?” 我糊涂了:“我没见过希夷国的大巫。” 果夫解释:“驱使白马的石中火,您应该见过的。” 我骇然,原来那就是希夷国的大巫!我一直以为大巫会以人类的形式出现在我面前,就像我童年时代在动画片里看到的那样,酷似胡萝卜的长鼻子,以及一身黑袍,他们行动起来像一块会走路的猪肝。 然而希夷国的大巫是石中火,不说话,沉默着为我上演历史,只有送我离去时才附赠了叹息般的一句话。 “我在神殿里见到了海底的历史,鲨鱼如何被屠杀,还有我的未来,我要来找我的朋友。”当着窦鲨的面说这些有些难为情。 果夫沉默片刻,说:“每个人都会在旸谷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我忍不住问他:“那你看到了什么?” 果夫说:“老师,那是非常可悲的。巨人在珊瑚之间行走,在战火之间行走,在岛屿之间行走,永远不能停下来。” 我无法回答,他的一生不是我的大脑可以破解的谜题。 窦鲨问我:“你看到了我们?” 我说:“嗯,我看到我们回去了。” 这是假话,其实我看到她在囚车之中,看到满天的纸月亮,她的惨状,可是我这样说窦鲨很开心,她轻轻晃了晃我的手。 我们走过了殿前广场,走到了宫殿的大门处,长长的阶梯又在我脚下了。我鼻尖浓郁的血腥味像拧着我鼻子的一只手,捏得我极痛。 隐藏王子的精兵强将恐怕已经攻破了这座宫殿,我还要确保掌权的是隐藏王子或者国王真的不会再执着于追杀窦鲨,这样我们才能顺利折返陆地。 果夫骤然俯身,两只宽厚的手掌便出现在我们面前,我读懂了果夫动作的含义,和窦鲨一人一边走上了他的手掌。 “老师,我会阅读您的一举一动的。”他恭敬地说,然后匀速地站起来,不至使我和窦鲨摔倒,我便有了乘坐观光电梯的感受,风声呼啸几秒钟就停止,叮咚一声到了我们应该下电梯的楼层。 窦鲨的视力比我好些,她下来,又过来扶我。 我站在平台上,脚下似乎是某种大露台。果夫在我身后说话,我终于和他的个头接近了些许,扭身看到那两盏灯是极其近的,甚至表面还有我和窦鲨的小小波动的影子。 他说:“这里是王宫的四层,或许还是国王的书房,或许已经是他的陵墓。” 我看着他,只能看到他的眼睛,还有他眼睛里环形的色块。 “这个角度刚好。”他认真说,“我会通过这扇门看到您的故事。” 我在海底世界总是会遇到稀奇古怪的人,说些稀奇古怪的话,果夫的怪话也让我免疫了,看来海底巨人也喜欢看电影,他不帮我,也不害我,只想静静地看电影。 我说:“那......回见。” 果夫说:“回见。” 窦鲨拉着我的手,往前走去。 我原本以为战乱席卷过的一切都充斥着火与血的嘈杂,但是眼前的黑暗好像消化完毕那些历史和幻想,只剩下空洞的存在。 111. 那些声音现在全部都听得到了,喉咙的颤动,肉体的回响,唾液的流淌,音波的传递,那些秘辛全部都被记载,想象中的眼睛和耳朵脱离了幻觉,忠诚地记录岁月和感情的流动。 可是一张一张的报告就像雪片,像月光一样把神智埋葬。尽管如此,为了正义的权杖始终保持在手中,仍然希望记录下悬崖之中的王国里发生的每分每秒,每件事都得到记录,在疯狂的翻阅之中鲜活。 最初的巫术带来的欣喜若狂逐渐暴露出诅咒的本质,国王只能听到,只能看到,国王不能说,也不能走。被干扰和被包围的宝座上没有清流,但不完全......成千上万的碎片在身边纷飞,宫侍的异心,士兵的逃离,地道的修建,威慑被蚕食殆尽,怎么还有人相信残暴的国王?国王嘴巴紧闭,这世界太锋锐,太寂寥了,满是奔跑的眼睛和耳朵。 ...... 年少时做过的交换,为了一个国家的延续,保留月亮的福泽,巡逻的部队带来了巫师,记忆的残片仿佛水晶灯的每个切面。开始时那不过只是一个晶晶亮的魔术,一个好玩的,创造了全知的、透明的世界的魔术。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现实和梦境的交接完全模糊了,只有梦里才有皎洁的月光,永恒的王座,安乐的生活。 “杀了鲨鱼啊,王子。” 隐藏王子深陷于华丽的扶手椅,上面的金纹绣的是须臾国的花车,每一辆花车都装载着噩梦在他身边绕圈,请他赶快做出选择。 具有腐蚀能力的血液已经在他脸上消失了,留下奇怪的图腾。 他带来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喊他:“王子......” 在十分钟之前,他进入了国王的书房。 这里是他从来没到访过的地方。传说国王在书房里能听到到须臾国的所有事,里面堆着的文件和秘密报告像雪片一样多,像盐堆一样高。 国王太过忙碌,又太过有效率,导致他的权杖可以在任何地方降下旨意,而不需要直接出面。就连王子都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45 首页 上一页 36 37 38 39 40 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