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来由的羞赧和低落,让我不想将脸上的失望给她看,会被人尽皆知的道理推演来的结果伤害到,我又莽撞又幼稚。 令我意外的是,窦鲨没再跟着相信和不相信的话题往下,她的手指忽然摸到我颈侧,来来回回地摩挲。 “干嘛?”我都要起鸡皮疙瘩了。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她问。 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什么怎么样?” “你现在具体的感受,任何不对的身体的感受,有吗?”她神情过于严肃,像在做试卷,我们都是差生,王善说我俩做卷子的表情就像要吃人。 我讷讷的:“我说实话,现在觉得越来越不舒服了,眼睛也很胀,身体也很重,好像呼吸不上来,当然应该是跑了太久吧。” 窦鲨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她的手指凉凉的,摸着我的颈侧,我颇不自在,躲避着她的手指,但她的指肚牢牢吸附在我皮肤之上。 我问:“你到底怎么了?” 窦鲨默不作声良久,才说:“仿鳃要失效了。” 我的大脑一时间一片空白,紧接着我觉得脚底发软,不可置信地注视着窦鲨的眼睛。 仿鳃失效了?现在?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失效吗?在我们已经离开了只读公主,并且也找不到她的如今?天底下还有这么巧合的事情,生怕我活着回到陆地似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书写我命运的人生怕迷宫还不够曲折凶险,身后的追兵还未完全摆脱,又要让我的生命进入另一个倒计时吗? 我张口结舌,一句话在喉咙里打转了半天:“那、那要怎么办?” 我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一般的海底王国都不会选址的深渊,更不要说和正常海平面的距离了,如果仿鳃失效,我会在瞬间死亡,人体无法承受深海带来的压力,这点就连我这种成绩很差的学生都知道。 而我刚刚的异变,我以为是受伤和长途奔跑带来的疲惫,不过是小小的温和的提醒。 窦鲨的眼珠也在颤动着,她同样茫然、惊愕、紧张。 我们很快都想到了那个此刻唯一有效的方法,然而做出了完全不同的解答。 我说:“不许——” 窦鲨:“我来变成——” 我们又同时停住了话头,窦鲨的手虚虚地放在我的肩头,又像是要贴紧我的脖子,难道她听到我微弱的正在挣扎的脉搏了吗,她在担心我随时会死去,就像我担心她会因为变成鲨鱼而引来杀她的人。 窦鲨的手心终于贴在我的脖子上,她的手心热热的,我闭上眼睛,在难得的寂静和安全里呼吸。 逃离代表着主角的精彩人生的开始,怎么没人告诉我灰暗是英雄的结局呢。 我的心跳,要在不久后消失了。 生死摆在我面前,就像一道我紧紧盯着的,从厨房大门被送出的菜肴,危难当前,我却冷静了,心跳在短暂提升后沉寂下去,面对着数步之遥的纯净的黑色。 “我会变成鲨鱼。”窦鲨坚定地说,“你要待在我的身体里,然后我们一起出去。” “你要怎么做呢?”我睁开双眼望着她眼睛里衰草般的绿色,春天的末尾。 “他们最终会变成石头的,只要我撑得到那个时候就没事了。”她很有把握地说,可她刚刚还表现出不信任。 我在心里说,可是杀死你,摘取心脏,对于那些人来说只是一瞬间的事,只要把握好完全石化前的一瞬间就好了。我曾经见过你的死亡,你的族群的死亡,在华美粗鄙的宫殿,在锋锐倾斜的长阶,在长剑和三叉戟之下,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魔种,对杀戮的恐惧和迷醉都在这个魔种的掌控之中。 我说:“这不是一个好方法。” 窦鲨说:“这是唯一的方法。” 她的回答,我当然是知道的。 窦鲨的眼睛里有叠成花朵的翠绿叶片在旋转,神秘的涡流,同时也恳切地请求我的注视:“我被抓走的时候,相信你会来。就像在海边,我明明可以走了,可是也是相信着你会来所以才等待着。” “即使从来没人从希夷国出来,可我是相信你能做到不可能的事,因为你许诺过要来找我。那换成是你了,现在你可以相信我吗?” 我听到身体里骨头之间传来极小的爆开的声响,有大手在推着它们,捏着玩着,穿透血肉固定我所有想要移动的想法,筋脉变成一束垂荡绵软的草。我有些失神地望着窦鲨的眼睛,我在绿色的汪洋中迷失,这不怪我,我真的已经看不清了,我身体上的警钟比石化来得更迅猛,没有给我和窦鲨留下更多交谈的时间。 那是常春藤、绿荫、春天存在于一头鲨鱼的眼睛里,这世界上战乱的孑遗,又用浮游生物和骨架、还有一颗是祝福也是诅咒的心脏组成的神奇鲨鱼。 她的眼睛里有我渴望得到并和她一起见证的春天。 我颈侧的仿鳃还剩下几条裂缝?它们都在自动愈合吗?无形的针线缝合我在海底生存的希望,我的鼻子无法输送氧气了,因为那供我生存的氧气本来就不存在。 窦鲨的手指触摸之处一时发热一时发冷。 她又说:“相信我。” “……我相信你。”我说,此时我自己都听不到声音了。 晕眩之前的必经之路我已然走了一半,我的耳朵轰鸣,眼前出现幻觉,我要倒地的,却被窦鲨扶起了。 窦鲨的手指温柔地环绕着我的脖子,我的眼前出现了大朵大朵变幻的花,仿鳃失效的时间在我敏锐的感知中拉长成极其痛的针剂,针管慢慢推进去,我肌肉的酸痛与流散,骨头的崩塌与粉碎都能被我无限清晰地感知到。 和因为永夜到来而看不分明的状况不同,我真切地觉得视网膜出现了什么问题,好像电视机的屏幕被一把斧子劈开,那些接受和处理影像的组织在打颤。 同时打颤的还有我的面部和身体,尖锐的牙齿探出她的嘴唇,眼睛向后缩去,我在抽离的神思里控制自己探头,追随她的眼睛,但很快就捕捉不到人类的面部特征了—— 窦鲨一口把我吞掉。 我被柔韧的胶质顷刻淹没,仿佛要做成琥珀的小虫,我在金黄的树脂间停下挣扎,而肌肉将我运送到一口热热的小小的器官内。我蜷缩起来,我是一只生命受到威胁的虫子,让我长眠,不一定会在春天醒来,死去也很好。 “站起来,摸摸我的心。”有人在哄我,一个低沉的女声,哦,那是窦鲨,我的朋友,是她在说话,她的声音怎么离我这么近,好像就贴在我耳边,“那很暖和。” 我疲倦地睁不开眼睛,但缓慢地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摸着肉冻般的墙壁往前走,窦鲨的声音是松软的棉花垫在我脚下,我就失了准头了力气。 “它不会再伤害你了。” 我听从了这个声音的指示,这真的是窦鲨的声音吗,我又不敢确定,这个声音里掺杂了一份蜂蜜,一份棉花糖,一份太妃糖。我记得小时候糖也不能多吃,因为这不利于我保持肌肉,所以过年的时候我只能看着小孩们哄抢那些漂亮的精致的糖果,而我爸爸盯着我,我从来没把手伸进那个丰富的糖罐子。 现在我把手伸进去了,那个孕育所有梦想的糖罐,我摸到浑圆的最珍贵的东西,一只手拿不起来,所以我两只手共同去捧,沉甸甸的,软乎乎的,透亮发光,丝丝络络如细细的绿枝,它们正在快活地生长。这枚硕大的跳动的满是蜜液的甜瓜,我没法下口,因为它长得太可爱,是我第一个朋友,我不想吃掉。 所以我拥抱着它,那温暖让我十分想睡去,我冰冻的脚趾在春天解冻了,我被囚禁的筋骨瘫下来,不必再承载任何负担。 “睡吧,回家的时候我会喊你的。”那个声音又响起来,她一定看出我很困,我的头沉重,以至于脖子和脊背都弯下去。 这声音折成一艘很小很小的船,只能容纳我一个人,我和我的小船像一粒安全的密闭的花生,在糖浆里流淌。我要睡去了,不管是太阳升起还是落下,我要睡去了。没有人生气,没有闹钟,这很好,这很奇妙,我要向某个地方漂流而去,但是我不会去得很远,也不会融化,一路上的石头会被粉碎,而我回返的日子就在掌控之中...... 我可以做梦,自由自在地做梦,内容有关我渴望的一切关于海洋和远行的事,四季轮转里稳定的拉弓射箭声是我做梦时的涟漪,那是最为美妙的弦乐,弓弦在我耳边奏响。我可以将梦的触角伸到任何地方去,甚至可以在梦中回到海洋,谬论都可以被证实,我变得松软,并融化进海底的泥土。 我闭上了眼睛,只是心中有一个部分好像并不愿意就这么睡去,一枚卑微的小芽,它固执问道:“那么你呢?” 没有人回答我,我实在太困了,所以心里发出的芽也垂了下去,等不到答案它就会枯萎。 我又挣扎着问了一遍:“那么你呢?” 我终于沉沉睡去。
第41章 四十一 ======= 116. 永生者轮回但不死,行走在海洋循环的反面,作为历史的果。 世界上有一位大巫释放了善,就有一位大巫转化成恶。 哄骗年少而急于稳固权力的帝王,把真诚转化成戏谑,把名声堕落成谎言,把努力浇灌成沉沦,把高尚退化成卑劣,把身体里的铁和骨拟成秘密窥探的眼睛,把头脑里的理性塑造成偷听的耳朵,撸起袖子,奏起挽歌,分出一半的身体去跳舞。 在多年以前,他曾经跋山涉水来传递恶的诗篇。 巨人张开手掌,接住薄薄一张在地上滑动的纸片,纸片是三角的形状,一只乱转的在杂乱线条中的眼睛,破开的喉咙,喉咙旁乱七八糟涂着红色的血。薄薄的纸片被收拢在巨人的手心里,落叶掉落在地上,被吸进泥里,不能动了,只剩下墨滴的眼睛惊恐地乱转。 巨人双掌合起,纸片巫师就被拍实在他掌心,他的双掌稍微张开一条缝隙,随即长长吹了一口气,山风浩荡从一线峡谷中吹去,把骨骼血液毛发和器官通通吹出了纸片,成了一场内容缤纷的热雨,淋漓地洒在露台上。 万千色彩线条化作细长线虫,离合爬行之处,寸寸腐朽。 巨人已经没有必要去消灭,因为聚合之日尚未到来。 愚昧帝王曾经在这个露台上仰望头颅制成的月亮,并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有所意义,麻痹让谎言成真。他就在这里行刑,施加对巫师的惩罚。 巨人已然行走过国王的真正墓地,他死在梦中,无法不称为梦中国王。 在珊瑚丛中的某处鹿角般分叉的洁白珊瑚枝上挂着国王的身体,他不是立刻死去的,但在分离了大量不属于他的眼睛和耳朵,并阅读了太多有关叛军的秘密报告以至于身体被呓语充斥之后,他终于忍受不了王宫里每一根柱子里传来的窃窃私语,于是在某个夜晚狂奔,如同气球一样被卡在珊瑚枝之间,并像无人问津的气球一样逐渐干瘪空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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