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晚。”她笃定地说,重复了一遍,怕我不信吗,“一点也不晚。” 她凑近了我。 我有些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我有点儿紧张,有点儿喜悦,也有点儿担忧,复杂的情绪我理不清楚,在心里流动。 窦鲨的眼睛原来也是会含着笑的,而且月亮沉寂,我看不清大部分的东西,却能看清她的脸。 “因为我没停下过。”我强调。 窦鲨说:“我看到了,你是跑着过来的,这一路都是跑着来找我的。” 我抿抿嘴,我好像有些想笑,这是为什么。她怎么可能什么都看得到,窦鲨有千里眼吗?但是她这么肯定,好像一直在陪伴着我,令我也感到些微的安定。 窦鲨张开双臂,她一定也不经常做这种动作,显得那么笨拙,但到底是像样的,她的手臂在我身后收紧,她头发上鲜血凝固的味道,她脖颈之处海水淡淡的咸味,她衣服上尘土的甚至混合硝烟的呛味,还有窦鲨自己的气味。我也张开手臂抱住她,眼睛在这几秒钟体会到了酸涩,我闭上眼睛缓和。 这是王善给过我的拥抱,我又给了窦鲨。 我们在吵闹的战乱的夜里拥抱,战场中开辟几秒钟绝对安静的空间,窦鲨也曾在身体里准备最靠近心脏的安全之地供我酣睡。 陆地、夏天、汗水和比赛都是距离我很遥远的事情,在澡堂里泡澡手指会出现皱皮,可是在海水里这么久都几乎要让我忘却我仍旧是陆地人,只有看到窦鲨,我才能清晰意识到我回返陆地的通道必是和她一起开拓的。我在她身边才能如此完整。 “谢谢你来找我。”窦鲨在我耳后说,她的颈窝暖烘烘的,让我休息。 我好不擅长应对别人的感恩,我说:“干嘛这么客气。” 我们之间有什么必要。 104. 比鹰隼还要尖厉的声音,超过所有古怪的哨声在每个人的耳边炸响: “月亮已落!存档骑士!杀了她们!” 我的耳朵嗡鸣不断,仿佛被撞的钟,窦鲨低声对我说:“那是大巫。” “我们已经没时间了!存档骑士!杀了她们!!” 大巫可以在王国最高的塔尖看到一切,他的声音犹如海水无孔不入,魔种就是他的得意技艺。 我飞快地告诉窦鲨:“存档骑士的脖子上也有魔种,射穿他的脖子,就能让他的魔力流散。” 窦鲨点头。 原本存档骑士是护卫在宫中的,即使是行刑这样的时刻也没有必要出现,但是今晚与往常不同,他必然也是在的,只是我稍有些疑惑为什么刚才没有第一时间见到他,难道他认为我已经死了,这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骚动? 我听到了一阵极快的马蹄声响起,在人群中仿若金属长蛇的游移,刺耳的声音让我小臂上顿时起了鸡皮疙瘩。我不辨物,正如大巫所言,须臾国的月亮真正落山了,那枚属于上一任只读公主的头颅迎来死亡。 黑暗,须臾国所有人都惧怕的黑暗,是可以让他们为了得到窦鲨的心脏而无所不用其极的。 我要守护好窦鲨。 人与物都是无尽黑色的飓风,四面八方都有敌人,不论我睁大眼睛还是眯着眼睛,都只能看到最近的残影。攻击会在哪里出现?我心焦,但什么都辨认不出,真像个昏花的病人,倘若我是须臾国拥有众多耳目的城墙倒好了!我只听到呯呯砰砰的声音不绝于耳且越来越近,那定是存档骑士砍瓜切菜一般打倒了隐藏王子的援兵。叮叮铮铮的一串响声爆开几朵小小火花,骤然出现和消失,我徒劳地去看。 窦鲨握住我的手腕把我往后拖,她咬着牙说:“来了。” 在她话音还未落的时候,我便感受到那样深渊般的压制力了。 存档骑士从长弓里分离出了他的长剑,因为我看到雪亮闪电般的一道弧光杀了出来,人群避开出一条宽阔之路,马蹄踩在地上不紧不慢,雷雨闷在阴沉的云里,亟需着劈打脊骨的暴怒。在他的面前只有我和窦鲨,我们身后什么都没有。 实际上见到存档骑士的身影,我就止不住要双腿打颤,在火山群中那压倒般的力量已经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须臾国因他一个人的武力而长盛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甚至他跃到众人之前,士兵们便都蛰伏在他身后了,连隐藏王子训练的反抗者都暂且停下,存档骑士的积威,由此可见一斑。不同阵营的人都为他留下这空白的处刑叛徒和闯入者的禁地,如此的默契,真教人心惊。 难道作为反抗者也想看看我们究竟有什么能耐,看到我们势子大了,才肯帮助我们吗? 千军万马之前,是我和窦鲨。 窦鲨的手指从我的手腕滑下,不是要松开,她握着我的手,手指从我的指缝中穿过,温柔地扣在我的手背上,我听到窦鲨的心跳声,冷静的长久的鼓点。 我便福至心灵,这不过又是一个我和窦鲨共同度过的,再普通不过的春花般的夜。于是我也扣紧了她的手。 我们只是要搭乘一般很难等的公交车,在终局之后,我和窦鲨还是要回到正常的生活运转之中。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那么再帮帮我们吧...... 再帮帮我们吧,辛苦你最后一次。我这么想着,白浪弓上的纹路并没有消退,我将它横在我和窦鲨之前,窦鲨的手也握上弓的一端。 “陆地人,你竟然活下来了,果然不能留。”存档骑士沉沉开口。 我便大声说:“我早就告诉你了!我是神话里的勇士,我能分浪劈海,魔种也能被我破坏,我怎么可能会死在你的手下!” ......也不知道周围这些人听进去了没有! 存档骑士笑起来也像刀剑磋磨:“好极了!你这样的浑话真能鼓动起这些蠢货!” 人群中起了议论的杂音。 他磨着牙:“可我砍下你的头,自然就知道你是什么勇士。” 我挑衅他,心里总是没底,握着白浪弓愈发用力,它也回应我,轻微地震动着。 窦鲨紧握之处,或许是与我不同的感受,她忽然扭头看了我一眼,内涵颇惊奇,我摸不着头脑,却见她缓缓平移右手,而她手下白浪弓的一段仿佛被她捏合成了另一种细细长长的形状,白浪弓变成昆虫的壳了,孕育着新的生命,从长弓中段被窦鲨抽出的,莹润发光的刀刃,照映出了我和窦鲨的两双眼睛。这是一柄丝毫不逊色于存档骑士的长刀,在窦鲨的手里倒也合适。 中段之前的白浪弓弥合,成了轻快的小弓,有利于近距离的攻击,为我而准备。 我恍惚之间竟然看到当时我和父母旅游时从小摊贩手中买下普通木剑的情形,那本来是很好的一次旅行,我不记得为此我付出了什么代价,大概是冠军之类的名誉。青山和云雾之间,鸟鸣如野花灵妙飘飞,送我的礼物变成了鞭笞我的工具。 但剑本来是除魔卫道守护他人的,窦鲨此时就在为我做这样的事。 窦鲨双手握住剑柄,将之举起,一泓清冷冷的碧溪。 然而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去观察那柄剑,在窦鲨和存档骑士对峙的时候,我的身后传来一个更为沉重的声音,每一次重锤落下都伴随着大地的震动,血的气息强烈地吹来,我猛然转头,意识到整个须臾国图腾里还有另外一位刽子手要出现,前所未见的强大对手。 行刑巨人。 我和窦鲨背对背站立,她的背肌绷紧,她会拦住存档骑士,我知道的。 而巨人的身躯扑出砂土和血腥的狂风奔向我,我举起弓。
第36章 三十六 ======= 105. 这是多么高大的巨人啊,我想象不到他的具体高度,起初我不知道在那深厚的雾里放射着黄色光芒的圆形物体是什么,它们时而出现在雾中,时而消失不见,仿佛随着巨人的走动变化。后来我才意识到那是巨人的眼睛,消失的时候是他眨眼闭上的瞬间,而睁开眼时就像两轮明灯烤着我。 他在我面前停下,光是两只眼睛,就让我感受到了烤箱里旋转的鸭子的胆战心惊,他似乎在观察我,俯视着,搞不懂原理的孩子观察被掰坏的小汽车那种观察方式,我毫不怀疑我手里的箭射到他身上只是挠痒痒。 可是巨人没有伸手立刻把我拍扁,露出可以沟通的样子,我犹豫着,不知该逃窜还是主动进攻。我背后窦鲨的脊背骤然远离了,一串令人齿酸的剑刃相撞声传来,纷乱的马蹄声响起。我不敢回头去看窦鲨,我和她都处于完全不能掉以轻心的场景。 巨人看得到我的眼睛吗?但我仍旧努力地瞪着他,展示渺小人类的勇气。我盯着他,书上说和野兽对峙的时候不可以露怯。 巨人开口时我浑身猛地一抖:“老师。” 我惊愕地消化这个称号,两盏摇晃的大灯笼盯着我,巨人的眼睛没有情绪,或者一切情绪都变得太大导致我识别不清。我们离得很近,我便清晰比对出我只到他的膝盖骨,那里覆满黄色的皮毛。他的脚穿着小船似的皮靴,一股浓烈的皮革气味。 可是出自陌生巨人口中的声音我是熟悉的,属于希夷国的记忆打开,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那个没有在我身边学完课程的小巨人,也是第一个给我忠告让我找到我的时间的学生。 那时他感到使命将至,于是走出了希夷国......那是果夫,那时候他只有八岁,就已经比我高了两个头,他的一天抵得上别人的三天,而后他像发酵的面团一样可怕地膨胀起来,导致村子里没有适合他的弓箭,只好特地打造。他走的时候给我留下富含哲思的话,那是我坚持离开希夷国的最初动力,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是来到了须臾国吗? 我试探性地问:“果夫?” 灯笼上下移动,看来果夫在点头,他的声音再次传来,隆冬雾霭里的钟声:“老师,我们在外面的世界见面了,看来您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时间。” 他屈膝要蹲下来,膝盖掀起的风让我手里握着弓还止不住发抖,我屏住呼吸,等到那双黄色的眼睛凑到距离我头顶两三米的地方,他的眼睛像两碗黄昏盛出的汤,我立刻就想到了希夷国的黄昏。 离开这么久,他竟然已经变成这样了。 “果夫。”我的声音哑哑的,“原来你就是行刑巨人?” 果夫的眼睛吹出山谷间的凉风:“老师,我干活、挣钱、活下去。” 他对此毫无愧疚,在他的世界里,或许本就该是不愧疚的,只是我的价值观接受不了。 我一点都看不到他的脸,我印象中那还是一张小孩的脸孔,在希夷国的黄昏下饱满且干净。 果夫是领悟能力很强的学生,曾经和我多次比赛,我知道他未来的成就会在我之上。仰仗着山岳般的身躯和飓风般的力量,他的箭术恐怕还要在存档骑士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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