鲨鱼已经被我砍伤,在它的伤口里不断有颗粒状的光芒溢出来,在空中丝丝缕缕地飘散。 它整条鱼都肿胀痴肥,半透明的胶状肉体里满是鸡蛋黄般的光芒,它像个巨大无比的血袋子。 我手里提着一把很长的雪亮的刀,手起刀落,鱼鳍就被我剁下来。 我在心里数着价格和用处,这只鱼鳍拿去送给王室煲汤。 我一刀杀开它柔软的腹部,光芒洪水一样流出来,我被繁盛的黄色光芒冲得眼前模糊。 它早就死了,我一箭从它的眼睛射中了它的脑。 但它的尸体里仍然源源不断流出血来,像它在持续地哭。 血、血、血,到处都是血。空气里都是光。 我分尸,熟练地剥皮抽骨,累得满身是汗,我躺在血液里喘气,刀已经钝了。 宫殿的顶是漩涡状的,上面绘着神鬼之物,面容扭曲且身形猥琐,虽然都点缀着华丽珠宝,五彩缤纷,但仍然祛除不了不详之气。 我醒来,睁眼睛,我的眼前是灰暗的普通的房顶。 我转身一看,窦鲨在我旁边安睡,是人类的形态。 窗外有冷淡的水色一般的光芒照进来,这是海尔达尔长廊的光源,到了夜晚就会散发出水波荡漾的色泽。这种颜色很像从水里看月亮。 窦鲨的脸没有忧愁和烦恼,只是在睡。她的头发乌黑而柔软,铺在枕头上。 我无数次恍惚,有时候会觉得我曾经生活在陆地上才是不真实的。 毕竟从前我和窦鲨是对手,这不是我所定义,而是身边的人乃至业内杂志报纸都竞相报道的赛场对手。但现在我们的身份已经是同阵营的朋友,我们的对手是纵横为首的捕捉窦鲨的人。 在海里我是手无寸铁的陆地人,如果有人想杀我,只消把我推出薄膜就好了。 在我的注视下,窦鲨睁开了眼睛。 我们对视着。 窦鲨翻个身对着我:“你哭了吗?” 我:“……” 窦鲨凑过来看我,太近了,我都看到她的眉毛一根一根很清楚,我往后退。 窦鲨问我:“噩梦?” 我从鼻子里说了个“嗯”。 窦鲨伸手过来,我又退,噗通一声摔到地上。 这回是真哭了。 海尔达尔长廊有闭市时间,虽然我和窦鲨就住在长廊里的旅馆,也不能随意到长廊里散步,我们坐在房间的桌旁,窦鲨扭我的胳膊看有没有摔伤。 这场景和我们以前射箭时可真像。 “什么事儿都没有。”窦鲨说。 她没有嘲讽我流眼泪,反而有些格外的紧张,这真不像她。 我不说话,看桌上的小花,海里的花,一团一团的,像海藻,都是金红色。 海里的夜真安静,真干净。 窦鲨说:“我们一定要想个方法。” 我等她解释。 “我也想直接告诉你我能保护你,我知道你相信我,但是我做不到,我就不能用谎言来欺骗你。我们两个都很危险,这就是最现实的情况。” 窦鲨分析:“两次了,行刑巨人手下小队都没把我抓回去,而且应该快到原定的行刑时间,我担心下一次来的人就是存档骑士。” 在我的海底神话系列里又出现了一个新的人物名号。 我说:“教只读公主射箭的那个?” 窦鲨颔首:“行刑巨人一般不能离开王国,所以我担心骑士可能会出动。” 我说:“……有什么预兆吗?你只是在猜,可能下次还是纵横和我们打嘴仗嘛。” 纵横那一小队蝾螈看上去也战斗力非凡,但我和窦鲨已经两次逃离了,我有自信在海底神话系列里我和窦鲨的故事情节还轮不到他来做大反派。 窦鲨说:“种魔种的地方很痛,刚才我就是因为这个才醒的。” 窦鲨脖子上还有个定时炸弹呢。 我说:“那该怎么办呢,我想不出来。” 窦鲨叹气:“我也想不出来。” 窦鲨说:“在集市上再问问看吧,能不能找到二手的。海尔达尔走廊旁边有小城镇,但都没有氧气,恐怕咱们也不能进去。” 我说:“那就一家家问嘛。” 我看着活着的正在呼吸的窦鲨,我的心脏平静下来了。 45. 次日窦鲨和我的分头去问,这就是我们能做到的全部工作。 我问了几家店,怕问太多他们会怀疑我的身份,问不到结果也就不问了,依然在黑鲨鱼肥皂门口的长椅上坐着发呆。 黑鲨鱼肥皂专卖店总是充满了小孩的笑声,不知道海里的他们有没有喝过碳酸汽水,他们的笑声真的很像小气泡。这家店里永远有一群群善良光滑的鲨鱼泡沫飞出,一直往上飞,打着旋儿飞,向四周发散着飞,永远有无忧无虑的彩色光芒。我能理解为什么只读公主这么喜欢这种独特的肥皂,能不能洗澡另说,看到这些泡沫就会觉得童年重回吧。 我的童年只有弓箭和训练,但是我看过很多书,我知道大家都喜欢回忆童年,童年应该是很美好的一段时光。 所以我用童年来比喻这些泡沫。 我又看到了那个人。 我昨天看到的透明眼睛女士。 她挎着一个巨大的竹编筐,就像童话里贩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走到了黑鲨鱼肥皂店旁边的一家店,那家店好像是卖海底水果的。我的目光追随着她,她没发现我。这位女士整个人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头巾长到腰部,腰后延伸出灰扑扑的裙摆把她的腿也遮住了,她就像一株蘑菇在路上移动。 她和我见过的海底的人都不一样,虽然也有裹得比她还严实的奇形怪状的海底人,或许因为我和她昨天对视过之故,她一出现我就注意到了她。 这种十分想把自己隐藏起来的打扮吸引了我的目光。 她在这家店碰壁了,因为她进入前很吃力地提着那只筐子,出来之后仍然很吃力,我猜分量没有减少。 她停在门口,奔跑的小孩差点撞到她,她抬头望向了空中自由自在的鲨鱼群。 而后她的目光回落,和我的目光正好对上。 这又是和昨天一样的场景,不同的是,她愣住了。 她竟然向我走来。 这位女士走到我面前,她和窦鲨差不多高,弯着腰,把筐子放下,问我:“您需要买水果吗?” 她的声音悦耳动听,我能感觉出一种高贵和礼貌的气质在她的腔调里。 我问:“什么水果?” 她说:“陆地上的苹果,和海里的不一样,您可以试试。” 我问:“为什么这里会有陆地上的水果?” 她说:“我们有独特的进货渠道。” 她掀开筐子上的布料给我看,里面确实是我熟悉的苹果,一颗颗红润饱满,看着就水灵多汁。 “您看。”她给我介绍,“都很漂亮,都很好吃,和海苹果完全不一样的陆苹果。” 我不由地问出了关键问题:“你有仿鳃卖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仿鳃现在不好买啊。” 我盯着她的眼睛,我知道她这句话后面还有别的意思。 她既然有能力拿到这么多的苹果,或许认识陆地上的人吧,或许能帮帮我和窦鲨。 我问她:“您知道哪里能买得到吗?” 她看了我一会儿,我觉得她好像在衡量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她无奈地摇摇头,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 我说:“好吧,请给我两个苹果。” 两颗都送给窦鲨吃,海里没有热水,我还是想吃烫苹果。 我并不知道海里的金钱计量单位,我把窦鲨给我的小金子给她,她好像找不开,犹豫片刻,解开自己胸前衣服的扣子,伸手进去摸钱袋。 就在她胸前,敞开衣襟的片刻,有一片润泽的光芒,仿佛纱裙的摆一样露了出来。 如果我不知道须臾国的故事。 如果我不知道只读公主和窦鲨的故事。 如果我没有见过窦鲨的心脏。 那我就不会在意海底的人身上露出的光芒,因为这些天我实在见到了太多,有些人胸脯覆盖着赤红色的鳞片,光芒极盛如骄阳。有些人拖曳着长长的鱼尾,鱼尾上鳞片密集细小,闪烁着星月的光芒。 但我看到她胸前释放出来的光芒,那是多层衣物都无法完全遮盖的,是稳定的没有温度却仿佛在呼吸的光芒,我太熟悉这种光芒了。我曾经和这种光芒待在同一个空间内,日日夜夜,靠着这种光芒我才能找到我和窦鲨在深海中的定位。 她匆忙地把衣襟又扣上了,不安地瞟了我一眼,然后打开钱袋找零钱给我。 我的脑袋里乱七八糟地走过了很多的情节和故事。 她把钱递给我,一把小零钱摊开在她的手心,她的手又细长又漂亮,雪白透净,但因为劳作增添了很多细小的伤口。 海里的弓和陆地的弓不同,推弓方式不同,长年累月磨练出来的茧子也就不同。其实我的手虽然也有练习的痕迹,却因为手套和各种防护措施不会留下这么多印记。 我盯着她的手。 我说:“中高推,你推弓的姿势不太对。” 不然虎口和小拇指指关节下面不会有这么重的茧子。 她愣住了。 这双能在我自己之前发现我人生问题并提出解决方案的蕴藏着万千答案的眼眸仿若静止的水面。 我不能让她逃跑,我握住了她另一只手,举到面前,我看见她捏箭的两只手指也有茧子。 捏箭式,这个我不常用。 我盯着她,我问:“你丢下窦鲨,自己一个人跑到哪里去了?” 她双眼瞪大。 这样子和窦鲨真是十成十的像。 46. 其实我也不敢肯定。 毕竟在窦鲨版本的故事里,只读公主的心脏已经恢复了。她变成了一个正常人,她快乐地被流放,跟着探险家生活。 她不该心脏放着和窦鲨一样的光芒,也不该在这里卖苹果。 但我说出窦鲨之名的瞬间,她就石化了,这样子坐实她的身份。 这一瞬间我脑袋里冒出的想法是,希望她没有窦鲨那么大的力气,不然我可抓不住她。 我牢牢抓住她的手腕,我问她:“你不是变成普通人了吗?” 我说:“我给你时间思考并回答我。因为我还有很多问题。” 我问:“为什么不带着窦鲨一起离开须臾国?” 我问:“为什么把烂摊子留给窦鲨?” 她这时才长出一口气,眼睛里的神光又回来了。 她问我:“你是什么人?” 我在这个问题上卡住了。 我思索了一刻:“我为窦鲨主持正义。”
第16章 十六 ===== 47. 窦鲨就在长廊的那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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