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透明眼睛女士对峙着。 “只读公主。”我说,“对吧?” 她点了点头。 她很坦然,我的几个刁钻问题未曾困扰她。她的这份坦然是有王室气度的,王室就是很厚脸皮的一群生物。 她问:“窦鲨现在怎么样?” 我说:“我们东躲西藏。” 她问:“你是陆地上来的人?” 我说:“你能不能先回答我的问题。” 她看了看我的颈侧,那里光秃秃的,很显然能证明她的猜测。 她问我:“好,你现在要带我去找窦鲨吗?” 她这个问题问得很古怪,到现在我们这几句短暂的交谈里,我都找不到她心怀愧疚的声音,她对于我和窦鲨的遭遇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我从一开始就对这位公主没有好感,现在就更是如此了。 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们先找个地方,你把事情都给我说明白。” 我现在并不想让窦鲨见到她。 我的目光一直在单方面和只读公主角力。她的面容恬淡平和,仿佛怀有一种高高在上的虚无而无特定目标的博爱,我追逐着她眼睛里人性的部分,却只能看到虚伪的神性。 这时不远处传来窦鲨的声音。 “小马,你在干什么?” 她什么时候没大没小地叫我小马了? 我和只读公主同时扭头。 窦鲨的目光先落到我的脸上,从我的脸上转移到了只读公主的脸上。 她眼睛的颜色瞬间加深了。 我想要盘问、拷问、讯问、诘问的对象从我手中挣脱,我看着她一步步走到了窦鲨的面前。我那个总是气我的死对头如同一根木桩,我离得远远都能看到她眼中的错愕以及不可置信。只读公主伸出双臂拥抱了窦鲨。 她抢在我和王善的前面拥抱了窦鲨。 窦鲨迟疑地举起了两天木棍似的僵硬的手臂,回抱住了她。 人果然都是需要一个拥抱的。 48. 我想把这位只读公主挡在窦鲨之外。这个人是她悲惨命运的源头,我想先把只读公主能带来的消息过滤一遍,无害的留给窦鲨,令人气愤的我先来消化。但是窦鲨见到只读公主的反应和我想象中的并不一样,她抱住了只读公主后,我看到这个钢铁般的女人,我曾经一直因为她没有情绪波动而认为她并非人类的女人,眼眶通红。 只读公主轻轻缓缓地拍着她的背,一下接着一下,像在哄一个小孩。 我顿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我甚至觉得心脏也凉了半边。 窦鲨松开她,我确定能看到恋恋不舍。 她向只读公主介绍我:“这是马一尾,是从陆地来的人,是我在射箭比赛遇到的朋友。” 只读公主要和我握手,我松松垮垮地摇了摇手。 “你是很敏锐的弓箭手。”只读公主夸我,又对窦鲨说,“窦鲨,你不知道你这位朋友是怎么发现我身份的吧。” 她和窦鲨说了我辨认茧子的故事。 我说:“任何一个专业的运动员都做得到。” 其乐融融的相互介绍的场面让我呼吸困难了。 我理想中窦鲨发怒的样子没有出现,这是当然的,因为窦鲨爱着她。只读公主说这里并不是适合谈话的地方,我只好跟着窦鲨,只读公主带领我们去她的家。 窦鲨呆愣愣的,我觉得她已经完全忘记了我。 她说:“公主,你的头发长出来了。” 只读公主回头,冲着我们莞尔一笑。她打了松松的麻花辫,在头巾的阴影里暗暗发光,细碎的头发落到额前,她的前额闪动着钻石的星辉,即使被流亡于故土之外,她仍然保有纯洁且高尚的王室风范。但就在那黄金,红宝石和粪便堆成的腐朽王国里成长出来的王室气度又能如何地让人着迷呢。 我瞄了一眼窦鲨,好吧!她确实是很着迷。 只读公主的脑袋和窦鲨的心脏有同样的功用,她的头颅既然要透亮通明,就不能有毛发的遮挡,所以公主们从小就是秃子。 这个荒诞可笑的王国的公主竟然还有真的富有逻辑的生理构造。 “是啊。”只读公主说,她竟然也很高兴。我有确切证据在这两个人仿佛交接棒般的悲惨命运中只有我才是真正生气的那一个。 “魔力从脑袋转移到了心脏之后,我就能长出头发来了。” 窦鲨非常关心公主的身体:“大巫不是说,您身上的魔力已经解除了吗?” 只读公主这时便揭露了她名称的全部含义,她释然地一笑,说:“我最初也是这么想的,被大巫说我不再具有魔力后,大脑里的魔力却转移到心里了,现在我和你是一样的。” 她说:“为了保证公主们世世代代都只能为王国服务,我们的身体都是不可修改的。” 窦鲨的眉毛耷拉下来了。 窦鲨的眼睛里充满了悲痛。 窦鲨这时候真像个人啊。 只读公主对窦鲨说:“所以之后我都一直活在谎言里,我欺骗了所有人。” 我冷不丁插了一句,我实在忍不住了:“你的谎言害得窦鲨要去承担这种命运了。” 窦鲨摇摇头,和我一点默契都没有,说:“可我不会怪您的,您救了我的命。” 只读公主低低地说:“我当然也有错……但是,到家再说吧。” 在天大的谎言面前,窦鲨善良得像个虚伪的笑话。 我气得一口气卡在喉咙里。 只读公主带着我们已经走过了三分之二的海尔达尔长廊,又到了我们昨天看到的关门的那家售卖仿鳃的店铺。只读公主走进了这家店铺旁边的小巷子,窦鲨让我走在她前面,我也隐入了黑暗。 我提醒这位公主:“我没有仿鳃,出了长廊会死的。” 只读公主一只手拈花般优美地伸出来,我见她之间萤火虫的星火闪动,而后起了一阵带有山峦和花香的旋风,在她手指弹琴的动作里,这阵小旋风凝成了一只面膜般淡绿色的薄膜。 她回头,手指带着那张薄膜,轻轻点上我的额头,那张薄膜瞬间把我的整颗头颅包裹住了。那像是保鲜膜在我脸上蒙了一层的感觉,但却并不让人窒息。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观看魔法,我心里那些高楼大厦般的日常经验和科学常识随着这张保鲜膜的到来崩溃了。 窦鲨就在这张薄膜到来的同时扳住了我的肩膀,把我往后带了一步。她两只手握着我的肩膀,很大的力气。 只读公主好像呆住了。 她的目光越过我看向窦鲨,说:“我不会伤害小马的。” 她什么时候也开始莫名其妙叫我小马了? “您从前不会使用魔法的。”窦鲨冷冰冰地说,“这是从哪学来的呢?” 只读公主的笑容完全消失:“全部都是谎言。” 49. 我和窦鲨跟着只读公主走了一条羊肠小道,这条小道比海尔达尔长廊更长。出了长廊之后我们在黑礁和砂石中间穿行,这完全是在水里了,我刚入水的时候,窦鲨还很担心,随时准备变成鲨鱼,毕竟海里的压力能让我瞬间死去。但我看到只读公主的表情,我想她应该不会害我。 我不喜欢这个只读公主,但她不会害我,这是我的直觉。 我们走过红色的海里的山峦,我看到一大群五彩缤纷的鱼从我头顶游过,我们越走,我越是觉得脚底发热,只见起伏的山峦连接着一大片广阔的盆地,盆地里寸草不生,就在那铁锅般的盆地之后,是海底火山。 在更为深远的地方,一大群乌云的黑影,窦鲨说,那就是海底火山群。 这里不适合生长任何一种海底植物,所以也几乎无人居住,只读公主和那位探险家就住在这附近。 这里山体勾连崎岖,确实是藏身的绝佳去处。 我们穿过了怪物牙齿般交错的洞窟,这是前往只读公主家的最后一处险关了。这一路的经历我除了翻山越岭找不出合适的词汇,就算是鱼游起来也是非常麻烦的。 我观察只读公主的步伐,强健有力,她也是人鱼,没有露出尾巴让我看到。 走到一堆巨石前,只读公主有做出那个施展魔法的手势,她轻轻在水中揭去了一层皮般在石头上撕出了一扇门,她扭动门把手,请我和窦鲨进入。 里面是一个小院子,院子里还有几株苹果树。 到了院子里,我便感觉脸上的薄膜破碎,新鲜干燥的空气涌入我的鼻腔。只读公主用魔法把自己的家伪装成巨石之貌,其实里面是非常适宜人类居住的别院。 窦鲨一脸凝重。 只读公主把筐卸下来,带我们穿过小院子,打开居所的门。 她的小屋暗淡至极,却炎热非常,仿佛刚刚烧熄的炭火余烬,屋内传来一种单调的盖邮戳般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稳定又枯燥。只读公主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带着我们走进了客厅。 客厅里果然燃烧着炭火,那大概就是热度之源,在海里微冷的环境里,忽然到了热的地方,我竟有些不适应。火光也只维持在一个将将照亮人的手脸的程度,尽管如此,我还是看到了墙上挂着的一把巨硕的弓。 就在客厅里的壁炉前,端坐着一位女士。她坐在摇椅上,椅脚磕到地上,就传来机械的盖章般的声音。 她好像睡着了,委顿在椅子里,这时她抬起头来,一双比火更亮的眼睛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剧烈燃烧。 我想这位和只读公主住在一起的女士,就是女探险家。 在窦鲨的故事里,她神武、勇敢、足智多谋,甚至浪漫。 只读公主和她长久地对视着,只读公主眼睛里的柔情像蜜糖一样粘稠。 窦鲨望着只读公主,我看不清楚有没有柔情。 片刻后只读公主给我烫了苹果,我和窦鲨同坐一侧,她和探险家同坐一侧,只读公主如释重负,说自己这几年终于有了能说实话的机会。
第17章 十七 ===== 50. 只读公主的故事有一个不体面的开头和难堪的结尾。 她所叙述出来的故事和窦鲨告诉我的完全不同,窦鲨所说的故事以救赎和理解为内核,这个故事却充满了谎言和卑劣。 原本想要获得须臾国月亮的探险家被只读公主打动,为了与她离开须臾国,用所有的奇珍异宝买到了须臾国大巫的一个谎言。大巫收受贿赂,便声称只读公主因为坠入爱河而不再纯净不再能变成月亮,那时只读公主的魔力已经从脑袋转移到了心脏,她竟然也由此发现自己能够使用魔法了。 探险家和只读公主被流放后跟随售卖仿鳃的店家在中立国做一些小本生意,也因此只读公主学会了一些基本的魔法。后来在追缉仿鳃店主时探险家受了重伤,于是只能闭门不出。 她们一直隐姓埋名地活着,只读公主靠从前偷偷到陆地带回来的苹果苗维持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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