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每每发飙都会摔盘子砸碗。 刚推开门,一个瓷器碎片就跳到脚下,发出啪嗒细碎的哀鸣。 真烦,真想摔门就走。 他们吵架永远是那几件事情,破事情、鸡毛蒜皮的烂事、恶心事、无端揣测与恶意中伤,就像烂在冰箱里的鱼肉,还拿出来裹上面粉油炸,外表看着油香酥脆,内里一股恶臭。 那两个相互谩骂,大声发泄着自己的情绪和泪水的女人,就像是斗牛场里的牛,做了一辈子的牛,劳累的牛,生为牲畜的牛,不知道该把这一生的苦痛归咎于谁,只能朝着眼前的牛冲撞,冲撞,直至死伤。 于父端着茶杯慢悠悠从房间里出来,与晚归的于洛擦肩而过。 “你这孩子——奶奶和妈妈吵架都不劝一下?” 于洛顿住脚步,回望同样侧着身子回望她的于父,突然笑了。 “爱听,多吵。” 家里一下静了下来,整栋楼的邻居都得感谢于洛,劝架水平一流,解决扰民问题的一把好手。 如果社会不阻拦的话,相信肯定有很多人愿意推选于洛为居委会主任。 可惜奶奶确实喝得醉醺醺的了,垂满一壑壑深刻皱纹的脸上,高耸的颧骨上那一层薄薄的褐色皮肤上,透出暗沉的红, 日薄西山的红,掺满了杂质。 她那浑浊的眼珠子一转,已然认出是谁了,但不知心里认没认清,也许认清了。 总之,她雄赳赳提起嗓门,嘹亮的咒骂一连串冒出来,客厅能摔的已经摔完了,只有电视机前的地上竖着一个花瓶。 奶奶的眼光刚落在上面,于洛率先走过去,一脚踹碎了花瓶。 “你——”奶奶一根手指指着于洛,随着下嘴唇不住颤抖。 于洛漠然地回视着她。 “你教的好女儿!”奶奶转指向于母,愈发抖得厉害,“没有爹娘的玩意儿,丧良心,教女儿跟你一条心,忘了是谁把她养大的了!” “你养大的?还不是我给的钱!”于母脸色涨红,又跟她对骂起来。 于父慢悠悠接了杯水,又慢吞吞 走到餐桌边,坐下,吹了吹白雾,小啜一口,满足地喟叹。 “这是我儿子的房子,你给我滚出去!” 那边还在吵,于洛走到餐桌前,将背包哐当砸在桌上。 于父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 “别摆出那副臭脸——我说,你刚才那样跟长辈说话可不对。” 于父和蔼地看着于洛,像是责备不懂事的小孩弄坏了玩具:“奶奶不容易,你妈妈也不容易。” 那边两人已经快打起来了,这里却是一方净土,炮火不会烧到联合国的桌子上。 “是啊,她们忙忙碌碌大半辈子,没有一本房产证上有她们的名字。” 于洛坐下来,仿佛受到了和平的感染,也心平气和起来,语气似乎全是怜悯没有讽刺。 于父笑眯眯道:“以后都是你的嘛!” “那明天就去转户吧。”于洛突然斩钉截铁道,“就明天。” 于父脸上一僵,端着杯子的手放到桌上:“不急,不急,等你结了婚,都是你的。” “为什么?” 于父转着杯子,心想女儿真是心急,老子还没老呢,就盯着财产了。 “等你结婚嘛,到时候招个上门女婿,生个老于家的孩子。”于父敦厚地笑了,“到时候房子,车子,存款,全给你。” 于洛嗤笑一声,靠在椅背上:“真想给,就现在。” 于父不说话了,一口一口地吹着水上的热气。 厨房传来一连串哗啦啦的脆响,想必又折损了不少瓷器。 “我不会结婚,更不会生孩子。” 于父向来很不屑那些不结婚的人,在他心里,不仅将正常的人分了级标了价,那些被他打为“不正常的人”,除去疯子和傻子,他最不屑不结婚的人,最耻笑没孩子的人。 在他心里,不结婚的人就是整个社会上最没用、最下贱的人。 于洛设想过很多次,等她和宋观亭到了不得不结婚的年纪,该怎样与家里周旋,是坦白还是蒙混。 可是少年人最不禁激,最藏不住事。 说出这些话时,她心里的恐惧就像湖水,一圈圈荡开在四肢百骸。 一个父亲的威严是从小树立的。 于洛还是个小姑娘时,父亲高大的身躯,浑厚的嗓门,抡圆的拳头,无不作为父亲的威慑力深深扎根在心底深处。 父亲很少扯开了嗓门吼,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老家有一杆长矛,磨得锃亮,有一次吵架,父亲就提了那杆长矛,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眼里全是凶光。 恐惧来得有些晚了,话已经说出口,于洛掐了一把大腿,借疼痛使自己镇定。 “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于父终于带着点讥诮哼笑两声。 看来他们说的不错,女孩子家还是不能读太多书,把心读野了就不好管了。 “你要是不想读了,现在就可以安排你工作结婚。” 奶奶和妈妈的战场终究还是波及到这张饭桌,奶奶劈手夺过于父手中的杯子,随手一摔,磕掉了玻璃茶几的一角。 “你坐这里舒服了!”奶奶显然已经吵得有些口干舌燥,说话就像拉风箱,从肺里呼啦呼啦传出风声。 “什么破烂货!当初让你离婚你不离,现在连个儿子都没有,还不知羞耻在外面偷人!” 这倒是触发关键词了,于父面色青一阵红一阵的,狠狠瞪了于母,才皱眉呵斥道:“妈,你瞧瞧说的什么话!也不怕丢了我们家的脸!” 于母求助似的看向于洛,却什么回应都没得到,抹了把眼泪。 于洛一直盯着于父,坚定又执着:“爸爸,我再说一遍,我,不会结婚,不会生孩子。” 这声音说大不大,有魔力般再次使今夜安静下来。 奶奶张大嘴巴看着于洛,像是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事物:“这孩子……女人哪有不生孩子的。” 烦躁因为这句话决了堤,本来就厌烦这里的家长里短、相互攻讦,于洛提起包,想一头扎进自己的卧室。 “滚!”于父的声音震耳欲聋,吓了所有人一跳,于洛心脏猛然撞了两次,回卧室收了些东西就准备出门。 “于洛,我告诉你,我是你老子,你现在还捏在我手里呢,你再耍横,也得乖乖回来给老子认错!” 这样使于父气急败坏的场景是少见的,于洛停住脚步,微微侧着头:“我不是你的什么玩意儿,不会受你摆布,另外,你们三个人,都有病!”
第20章 一场浩大的叛乱 时隔多年,于洛依旧清晰地记得,于父是怎样气急败坏,威胁她一个高中生就是捏在父母手中的玩意儿,只要他跟学校说一声,她连走读的资格都没有。 只要他跟学校说于洛精神有问题,她就连书都没得读。 那一刻,于洛的心凉到了脚底,脑子变得迟钝又浑浊,心里只有一句话,得摆脱他。 得削弱于父的话语权,或者他的可信度。 “爸爸。”于洛嘲讽地喊道,“您最近不是在外面养了小老婆吗?怎么,怀不上?您老于家真要绝种了?” 她没想到于父的反应会那么大,三言两语之下,竟然一脚踹在她的腰上。 在这脚的余威下,于洛的脑袋先砸到墙上,又随着她的摔倒嘭的撞上门。 于母尖叫一声跌坐在地,吓傻了似的,愣住了,只有眼泪咕噜噜流。 奶奶怯怯地拉了拉儿子的手,酒也醒了,结结巴巴劝儿子别下这么重手。 脑子昏昏沉沉,眼前也暗沉沉的,腹中郁了一口气,于洛大口大口呼吸着,却还是觉得胸闷气短。 她吃力地爬起来,打开门,强撑着走进电梯。 电梯门关上那一刻,她的力气也消去了,背靠着电梯滑坐在地上,捂着肚子颤抖着吐出微弱的哀吟。 得去医院,得去医院。 她振作起来,凭着一口气走出电梯,走出小区,终于倒在一颗路旁的黄桷树下。 颤颤巍巍掏出手机,许是刚才摔倒时磕到了,手机上爬了两条缝。 倒是和宋观亭的手机一样了,她想。 解锁,拨号,宋凌云惊讶的声音很快响起,于洛嘴唇颤动着,挤出所有力气也只能虚弱地说两句话。 “回来……” “喂?你说什么?喂?” 于洛挂断电话,打开微信。 手机抖得厉害,只好放在地上,用食指一个拼音一个拼音地点。 “回来,送我去医院。” 再发送了自己的定位,她就靠着黄桷树,闭着眼睛休息。 腹部和头都疼得厉害,一跳一跳的,抽疼。 不行,坐在这里万一他们找出来,不行。 于洛撑起身子,几乎是跌进旁边的绿化带。 不知过了多久,宋凌云才找到她,吓了一跳,连忙打了出租赶去医院。 于洛要求做验伤报告,宋凌云叽叽喳喳的忙上忙下,检查完,已经是大半夜了。 两人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拿着报告都松了口气。 “我说你到底怎么回事啊!还好没什么大碍,你好好的一个前途光明的青少年,是不是做什么违法犯罪的事了?” 于洛紧紧攥着报告单,有气无力地笑骂道:“你这是第几次问了?放心,我绝对是个好人。” “切!”宋凌云白了她一眼,又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于洛的肚子:“还疼吗?” 于洛推开她的手:“别,痒,不疼了,就是闷闷的。” “那你待会儿怎么办,回家吗?你家里是不是又没人啊?” “没事儿。”于洛无奈地回道,“医生说没事就没事。” “你撞了脑袋得观察一段时间啊!”宋凌云抱着胳膊皱眉想了会儿,“要不去我家?” 原本打算去住酒店的。 于洛低着头,良久,闷闷地嗯了声。 走出医院时,天色发青,晨光熹微。 路边一个美团骑手斜斜靠在电动车上,正低头刷着手机,短袖下的臂膊长长的纹身一直延伸到手腕下方。 “7740!” 那小哥抬起头来,额前长长的刘海儿透着张狂的红。 宋凌云从他手里接过外卖,正准备拉于洛到旁边的花坛上坐着吃,转头却看见于洛一手捂脸,拿着手机胡乱刷。 “于洛你头疼吗?是不是头疼?快,我扶你回去给医生看看!” 于洛想疼死得了。 偏偏宋凌云一副慌张的样子,急着来扶她,外卖袋里汤都溢出来了。 这时,一只布满纹身的手将于洛捂脸的手扒拉下来,随后出现表哥那张不羁的脸。 “哎哟!你咋了妹妹?额头上青这么大一块呢?” 于洛干笑着说:“哈哈,哥你又开始工作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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